晚风冰冷吹来，我让小思闭上眼睛，而后将纱布层层揭下。
“阳儿姐姐，你想家吗？”小思忽的轻声道。
我一顿，没有回答。
她继续说道：“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在说梦话，姐姐，想亲人了为什么不回去呢？”
我抿唇，拿出药膏轻轻抹在她的断肢处，低声道：“姐姐的亲人，被杀光了。”
“啊！”她睁开眼睛。
我忙道：“别看。”
这次她没有听我的，目光落在涂满药膏的腿上。
我皱眉：“小思！”
她摇头，静静望着，说道：“阳儿姐姐，我总要面对，”她抬起眸子看着我的眼睛，“你不用担心我，你去找仇人吧。”
我一愣。
她笑起来：“我要和阳儿姐姐一样勇敢。”
这一抹笑，极富感染力，我也回以一笑，点头：“好。”
·
隔日黄昏，我们终于到了拂云宗门。
拂云宗门很大，十三宫殿，二十四楼，三大广场，两个后山，一个前门，十座庭园花阁，七十八个炼丹室。
鼎盛时期，全宗上下曾达两千来人，师父年幼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拂云宗门拜师学艺，可惜天资太差，没有被选上。后来师父卷入一场纷争，阴差阳错被师尊所救，在师尊严格的教导下，灵根慧骨奇差的师父渡过了长生不老的白元期。而那个时候精挑细选的拂云宗门弟子，能渡过白元期的还不到十个。
眼前这道山门，跟我记忆里的并无差别，三十六格白玉石阶上是硕大的华金玉门，有清风仙气扑面而来。迈过这道华金玉门，里面会是世人倾羡的仙境，玉石回廊，玉石丹阙，玉石霄台，和气质清冷的仙师长老们。
石阶自上而下，左右两道各站着九个弟子，拂云宗门的衣裳特别好看，白裙两襟绣着浅黄色云花，袖口滚着鹅色云边，腰上束金线宽腰带，腰下垂拂云水木小牌。门人、弟子、仙师、长老的水木小牌花样渐次繁杂。
华金玉门不是谁都可以进的，虽有天光屏笼罩整个拂云宗门，但仍要避免有邪物乘虚而入。十八个弟子的职责是拦住妖鬼，同时他们还有资格拦住他们看不顺眼的人，比如满脸横肉，比如满脸麻子，比如一个眼神便让他们觉得不舒服的人。
所以，最后常常变成滥用职权。
两个挑夫将我们送上台阶，我们在一个弟子那儿出示户籍和写下名字后，被允许进入。
拂云宗门很多地方是不能去的，游客只能在游客住宿的江海阁和门人住宿的新词宫，以及几座楼台花榭和广场游玩。
我推着小思迈入华金玉门，满目细云缥缈，在身边轻拂流泻，烟波如水般潺湲。
我偶尔垂头看去，小思流连在四周的目光歆羡期盼，满是向往，看得出她很喜欢这里。
路上偶尔遇到迎面而来的门人弟子，有拿药材，有拿书册，络绎而行，十分忙碌，不少人撞见我们的目光，会冲我们微笑点点头。
去江海阁之前，我带小思去了拂云广场，比山下市集还要热闹。
山风很大，吹得我们衣衫飞起，我望着拂云西殿外的云水天潭，一些记忆又浮出脑海。
记不清是几岁的事了，似乎是元宵，师公带我们来这里玩。我喜欢各处闲逛，和杨修夷在云水天潭旁遇到。
那时好多人在这里放花灯，杨修夷见我喜欢，不知去哪里弄来了两盏，扶着我下去放于水中。
我还记得双手捧着花灯漂于水面上的触感，以及伸手将它轻轻推开的轻柔之感。
那时候的我真好，一点都不怕冷，更不怕水。
我微仰起头，望着渐渐黯淡下来的昏暗苍穹，生命真是莫测，一瞬千变万化，我很少主动去做过什么，却被命运的波澜一浪一浪推至如今。
带着小思逛了一圈，往江海阁的路上，她抬头对我说道：“阳儿姐姐，你说的没错，这里真的是仙境。”
我弯了下唇，刚要说话，忽的一顿，抬眸愣愣的望向正前方。
“阳儿姐姐？”小思说道。
我想要捂住她的眼睛，却来不及了，小思循着我的目光望去，是一具形态诡异的尸体。
“啊！！！”小思发出尖叫。
·
小思的尖叫引来了好多人。
场面大乱，许多弟子跑来控制现场。
这具尸体挂在高树上，非常隐蔽，乍一看根本不会被发现。
他们将尸体从树上解下，看上去死了至少一日，四肢被切开后，又以麻线绑在一起，手脚像皮影戏里的木偶那般悠悠晃晃，血已经流干了。
这里就在江海阁附近，人非常多，人群很难散开，许多人在那指指点点。
直到那些门人弟子以白布将尸体遮盖，抬着尸体离开，人群才慢慢散掉。
我带着小思去江海阁登记入住，而后一个门人领我们去了一间小厢房。
拂云宗门上的色调统一白如玉霜，只在边缘镶嵌或点缀金华，山上很冷，哪怕夏日来此也得多穿一件厚衣。
我们进得厢房，床很矮，几乎席地而睡，所有的窗扇都为支摘窗，门为推拉门，师尊说这是五百年前的风俗。
我已经打定注意死赖在那些炼丹室里，空凌大合阵三日破开一次，我便逢上三日出来觅食。待熬到明年春暖花开，再下山想办法去找原清拾或调查风华道人究竟与谁来往过。
同时，我还想学些东西让自己不那么弱，稍微强一点点都好，就，就算是偷师吧……
铺好被褥，我扶小思从轮椅上下来，帮她按摩断腿。之后拿出纸笔和玩偶，让她先一个人呆着，我出去找些热水。
她忽的叫道：“阳儿姐姐！”
我回头：“嗯？”
她有些紧张的看着我，顿了顿，笑道：“没什么，刚才是想问你‘和’字怎么写，忽然又想起来了。”
“姐姐很快回来，”我说，“别怕。”
她点点头。
找热水是假的，我骗了小思，因为山上着实太冷，我想快点去炼丹室里烤火，眼下急于想找到萧睿他们。
我明白小思在紧张害怕什么，但是跟萧睿他们在一起，要比跟着我好。
在整个江海阁打听，从前堂到后楼，从东厅到西厢，我始终没能找到他们。
着实想不通，这三个翩翩佳公子，容貌气度，言谈举止都张扬惹目的很，怎么就找不到。
最后我找到了江海阁的管事仙师，缠了她半日，她翻出这两个月的册子给我，我来回找了数遍，愣是没找到他们的名字。
重新找第三遍时，进来一个仙师，听闻后道：“你找萧睿？他在新词宫呢。”
我一愣：“新词宫？”
全然没想到他们竟那么快便拜入拂云宗门了。
怕小思一个人太过害怕，我先端着热水回去，她很认真的在练字，我将她扶到一旁，给她洗头发时她一眨不眨的望着我：“阳儿姐姐，我小时候常常在想有娘亲和姐姐疼爱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我手下一顿。
“阳儿姐姐，”她的眼眶渐渐泛红，“你对我真好。”
我微笑，继续揉搓她的头发，轻声道：“姐姐跟你一样，我也经常在想有娘亲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可是姐姐什么都忘了。”
“那你爹爹呢？”
我摇头：“也不记得了。”
只有很模糊很模糊的记忆，但应该也会慢慢回忆起来的。
洗完头发，我替她擦干烘干。
两日赶路，早早熄烛，我冻得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月光，小思睡在我旁边，不时在梦里呓语。
一夜未睡，第二日卯时不到我便出去了。
新词宫占地极广，是门人弟子住宿的地方，周旁古树苍郁，宫前广场宽阔，仅次于拂云广场。
我去时，都是赶早课的弟子，满目人影。
我向几个人打听萧睿他们，皆表示不认识，我正打算去找个仙师来问时，一声叫唤远远响起：“阳儿！”
我循声回头，萧睿在广场高台旁冲我高兴挥手。
我终是松了口气，也扬手挥着。
他们穿着拂云宗门的白衣，腰上皆悬着门人的水木小牌，一个个高兴欣然跑来：“阳儿！”“六妹！”
“特意来找大哥的？”萧睿满口皓齿灿烂咧开。
“六妹想我们了吧！”方笑豪说道。
胡天明紧跟着道：“我就知道！”
师父爱穿白衣不是没有道理的，白衣确实能增加许多风采，眼前这三个不可一世的公子哥，脱下了平日穿惯的锦衣，这一身白衣更显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他们精神很好，也夸我气色变好了，胡天明还评论了我的刘海一番，说我不适合刘海，额头光洁明亮才更好看。
一番寒暄，我看向他们腰间的水木小牌，好奇道：“之前不是还说拂云宗门不收徒了吗，怎么你们直接便当弟子了？”
我才说完，萧睿一拍脑门，叫道：“啊呀，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对哦！”胡天明也道，“阳儿，我们今日有要务在身，得先走了。”
“你们要去哪……”
“就山下，我们去接个人，”萧睿说道，“估计得后日才能回来了，你便去江海阁等我们！”
“对，有什么你找周薪和阿福，”胡天明说道，“我们得先走了，赶不及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