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方笑豪后边,我进到屋里。
屋内飘着浓郁药香,窗明几净,光线非常好,所有窗扇皆大开,轻薄的阳光洒来,落在地上,桌上,还有大床上安静躺着的一个身影上。
我的脚步停住。
萧睿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泛白的唇色毫无血气,平素光洁如玉的皮肤,如今起了褶皱,鼻翼两边深深陷了下去,眼角满是波折,像是老了二十岁,变作一个沧桑的中年男子。
我捂住嘴巴,不忍再看,转开眸子的时候,眼泪滚落了下来。
曹奕婷轻声道:“他的情况很糟。”
我花了一些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脚朝床边走去。
床边燃着暖香,我坐下来后望见他苍老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又潸然而下。
我轻轻捏起他的手,掌纹凌乱复杂,多了浅壑和斑点,手里的温度滚烫滚烫,身体烧的严重。
我抬手又想去碰他的额头,手心却忽的一痒。
我一愣,垂眸朝他紧闭的双眼望去。
他没有昏迷,他在不动声色的写字。
“阳儿,你怎么了?”方笑豪说道。
我平静的朝他看去,说道:“没事。”
我回头看向萧睿,他仍在写字,我终于读出是什么,他一遍一遍的写着“带我走”。
强烈的酸楚涌来,我又哭了。
我极快忍住,他的手指微颤,又写道:“求你。”
求你。
求你。
求你。
他反复的在写。
我心痛如绞,良久,我颤着手指回写:容我考虑。
我松开他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这一日,我一直没有离开这个房间。
看着曹奕婷和方笑豪一口一口喂他吃药,喂他吃饭,帮他擦拭嘴角和手掌,力道轻柔。
看着日头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拉短,再拉长。
看着屋子里来来回回的丫鬟大夫。
时光像是很快,又像是很慢。
月上梢头,洒下满院银芒,我终于下了决心,去到床边,轻轻握住萧睿的手:“大哥,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
边在他手心描上两个字,明晚。
邓和一直在院外,我出去时,他在院子里写东西,似乎在这办了一日的公。
见我出来,他提着笔起身,微笑说道:“田姑娘,夜色已深,莫不如今夜便留在吴府,吴夫人早已将厢房备妥。”
我没再回绝,点点头:“好。”
为我准备的房间不大,但很雅,房间里温暖如夏,一应生活用具皆有。
衣柜是敞开着的,衣柜里边满是漂亮的新衣裳。
我才进来,吴夫人又来了,领着今日所见的那些妇人,捧着一堆水果糕点。
除却那些妇人,她后面还跟着三个年轻姑娘,同样一身绫罗绸缎,两个挽着发髻,端庄贵气。
还有一个娇小一些,几绺长发垂落在胸前,脸蛋白净柔软,怯生生的,我有些眼熟,认出是今日遇见曹奕婷时,和曹奕婷一并从院子里出来的那个姑娘。
吴夫人问我能否进来。
这里是她家,我岂敢说不。
她太过热情,一进来便让那些仆妇们将东西端来,并将那三个年轻姑娘也唤来,同我一番介绍。
那两个端庄贵气的姑娘,是她的二儿媳和三儿媳,这个娇小一些未出阁的,是她的女儿,叫吴挽挽。
那两个儿媳妇同她一样能说会道,非常热情,吴挽挽在旁边话比较少,一直垂着头。
她们聊了小半会儿,我心绪沉沉,有些心不在焉,吴夫人大概也看出来了,起身笑着跟我说,便先不打扰了,她们先回去,让我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我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将她们送去门边,她回头握着我的手,笑道:“在我这里不必见外,便当成是自己家,缺什么就说,不用拿我当外人!”
说着,她伸手招呼吴挽挽:“来,过来。”
吴挽挽面色微白,看了她一眼,走来说道:“母亲。”
吴夫人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扯到我跟前,对我笑道:“你看,田姑娘,挽挽其实并非我亲生,是我吴家收养来的女儿,我们将她养的这般出众,这般好,你瞧。”
她像展示宝贝一样,将吴挽挽又作了番介绍。
两个儿媳妇在一旁帮腔,吴挽挽冲我微微笑,看得出来很勉强,但很尽力。
我也只好尴尬陪着笑,不知说什么。
“都是一家人,”吴夫人又笑道,“真的不必拘谨。”
我点点头:“嗯。”
她们又说了阵,准备离开。
我看向吴挽挽,她们已到门口,她也恰巧回头朝我望来。
但撞见我的眼神,不再如之前那样回避,而是张了张唇瓣,似乎要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过到底将话忍了回去。
她们离开后,小院还剩下几个小丫鬟,说是留下来照顾我的。
我要她们回去休息,她们说不可以,这是吴夫人的命令,如果走了,她们的日子会不好过。
我只好让她们留下。
澡房里的热水是天然的温泉,我今日在客栈的时候已洗过澡了,眼下不想再洗,便在澡房的浴池旁边打了一盆水泡脚。
一个小丫鬟推门进来,送来澡巾等洗漱用品,放在我身旁,笑着说道:“姑娘,这里舒服吧。”
我点点头:“嗯。”
“姑娘可以留下来长住,”她笑道,“这个房子虽然小,但是地底下导入进来了整片温泉,整个房子都很暖和。这个房子呀,以前是我们大少爷为少夫人特意建的。”
她提起大少爷和少夫人,我想到今天来的是二房和三房的人,似乎没有见到大房的人。
不过吴家的事情,我不便过问太多,便笑了笑。
“姑娘,你真好看,”她又说道,“耐看的好看。”
“谢谢夸我。”我说道。
“您若愿意留下来,夫人一定会待您比谁都好的!”她笑道。
“那,还是不必了……”我说道,“这个小院若是你们大少爷为大少夫人准备的,我留在这里岂不是夺人所爱。”
“不不,”她说道,“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说,夫人待您是真的好,我们吴府上下都特别重视和敬爱您……这也不是夺人所爱,我们少夫人也很少来此地,她也许根本不喜欢这里,所以……不,不是的,我不是想说这里不好……”
我看她似乎要急哭了,开口准备帮她转开下话题,她却真的哭了,停下来委屈巴巴的说道:“田姑娘,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我说道,“而且无论你说了什么,现在就我们两个人知道,你不要告诉别人,别人就不知道你说过什么了。”
她泪眼朦胧的望着我,忽的破涕一笑,擦了擦眼角的泪:“田姑娘,您人真好,难怪杨公子那么疼您,这个地方还是杨公子特意为您选的,夫人当初知道杨公子选中了这,可真是受宠若惊的呢。”
“……”
虽然隐隐猜到这里会他有关,但被点出来,终究觉得难受。
我垂眸望着身前木盆,伸脚在水里轻轻划着。
“对了,想起来姑娘还没吃晚饭,姑娘您要吃什么吗,我们这里的厨娘手艺极好。”
“我……想一个人呆一阵,可以吗?”我问道。
她拢眉,低低道:“姑娘,我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不是,我是想一个人想点东西。”
她沉了口气,点点头:“好,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她将东西都放好,同我告退离开。
浴房的门被轻轻带上,只剩我一人,我浑身终于放松下来。
整个浴池以天石所凿,浴池中暖水融融,泛着白烟,我望着那些白烟,脑中开始计划要如何带萧睿离开。
今日他手指在我掌心描字时,我差点脱口喊出“大哥”二字,但被我咽了回去。
因为及时反应过来,他装昏迷一定有他的原因,他不是一个故意让人担心的人。
浴池里腾起的白烟,让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好奇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就一直那样躺着不起吗?
我的脚无意识的在水盆里滑动,同时我的手也轻轻抬起,耳边听到潺湲水声时,我一愣,朝我的手望去,再望向前面。
六七颗大水球悬浮浴池空中,被我的指尖无意识的操纵着,像是牵线木偶一般,隔空跳跃,水声叮咛。
我眨了下眼睛,也在这时,那些水球忽然失控了一般,纷纷砸落回浴池里,激荡起一片不小的水花,将那些白烟驱散。
我敛神,抬起手想要再试,却几次都无法办到。
回忆刚才的过程,半点记忆都没有,因为适才我在想东西,是无意为之的。
我垂下手,眉头轻轻皱着。
最近似乎经常出现这样不经意的举止,我要怎么样才能将它们控制住,为我所用呢。
而且,我越发觉得,自己体内其实有一股很强很强的灵息,可是就好像捉迷藏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将它们找出来。
也许,真的便是安生湖底的玉脉?
思及此,我甚至不想泡脚了,想立马起来去好好练习,掌握控制它们的办法。
不过还是被克制住了。
因为眼下,我要好好计划明天如何带萧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