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为了摸清地形,我以散步名义在吴府闲逛。
几个小丫鬟陪着我,一路闲聊,我旁敲侧击,打听出来一些事。
吴广之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一个是吴挽挽,另外两个已经出嫁。
全府加上丫鬟以及后院奴仆,大约有一百多人,府里自己建了座药房,家养了两个大夫。
我提出想去药房看看,她们欣然陪我,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几包药,悄然藏好。
快到午时,地形也掌握的差不多了,我去了萧睿所在的吟咏苑。
方笑豪刚给萧睿喂完饭,我进去时,他眼眶有些红,我低低喊了声:“二哥。”
他冲我笑笑,将碗筷放在桌上,说道:“阳儿来了。”
“曹姑娘呢。”我问道。
“去煎药了,”他说道,“不过,大约没什么用吧。”
我抿唇,垂眸点了点头。
九头蛇妖的毒液,上古烛龙的煞气和血,吟渊之谷的地火,这三者无论哪一个,凡胎碰之皆会没命。
不说人间药物,便是许多仙器法宝,都可能无解。
我在旁边坐下,方笑豪侧过身去收拾东西,他想背对我,但我抬头看去时,恰看到几滴眼泪在他转身时从他脸上滚落了下来。
我别开头,不敢看他,不敢看萧睿。
大概小半个时辰,曹奕婷端了药回来。
见到我,她冲我弯弯唇,唤了我一声。
我回以微笑,没有说话。
她去喂药,方笑豪则去吩咐萧睿每日都要浸泡的药浴一事。
大约下午申时,一个小厮送来一封书信,说萧睿的父亲已在古道城了,三日内就能赶来。
小厮离开后,屋内一片沉默,方笑豪站在门边,闭了闭眼,朝我们望来:“阳儿,阿婷,我出去透透气。”
“二哥。”我叫道。
“嗯?”他挤出一抹笑容。
我轻轻牵起一个笑容,说道:“没事,早点回来。”
“很快就回。”他笑道。
他转身离开,屋内恢复安静。
我看着窗边落下的阳光,不知过去多久,渐渐的,他的哭声飘了进来。
我抬头看向曹琪婷,再看向屋里的那些小丫鬟,她们好像都没有听到,只有我一个人可以。
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哭得嚎啕崩溃,一拳一拳砸在树上,最后跪在树下大哭。
我安静听着,心在泣血。
冬日的天色很快暗下,阳光在天边散尽,月色为吴府铺了层霜白。
几个小丫鬟送来饭菜,我趁方笑豪和曹琪婷给萧睿喂饭时,将药下在了他们的饭里。
怕他们吃了会对身体有损,我下的份量不多,不过药效仍很快发作,他们两个人不多时便趴在了桌上。
他们都不喜欢中天露,屋中只有两盏如豆青灯,窗外一阵小风,烛火摇摆不定,摇曳了满室清冷。
我推开桌子起身,缓步走到床边,床上躺着的男子比昨日又老了几分,我低声道:“大哥。”
浓密的睫毛微颤,他缓缓睁开眼睛,眸色依旧清亮,声音却喑哑苍老的可怕:“阳儿。”
我手指发颤,努力咽下喉中悲辛,扶他起来,倒了杯水。
他整整瘦了大圈,俊容泛黄,往日朝气蓬勃,一身热血的年轻男子不复存在,两鬓已有几丝斑白,看上去像他父亲的兄长,可我知道,萧家一直单传。
我帮他穿衣穿鞋,他看向方笑豪和曹奕婷,哑声说道:“阳儿,给我点时间。”
“嗯。”
他从床边起身,朝他们走去,行迈靡靡。
到桌边后,他垂眸望着他们,抬手轻轻放在方笑豪的肩膀上,神色落寞。
再抬眸看向曹琪婷,顿了顿,枯瘦的指尖轻轻抬起,轻轻滑过她消瘦的轮廓,带着些许颤意。
半响,他抬头望着我:“阳儿,走吧。”
“嗯。”
我过去扶他,搀着他走到门口。
他又止步,回头朝他们望去,眸光眷恋。
“这么一走,”他轻轻说道,“便是诀别了。”
我心中酸楚,咽下眼泪,不敢轻易哭出来。
“我们都相继出事了,二弟独自一人,他心中定会很难受吧,”他又说道,“阿婷心性太强,虽然聪明,可太容易得罪人,我也放心不下。”
“还说他们呢,”我低声道,“大哥自己也没有好打哪儿去。”
他轻轻一哂:“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你看大哥现在还年轻吗?我现在一定是个很稳重大气的人。”
“大哥倒是能想得开。”
“躺了这么久,想不开的,看不开的,都开了,”他转身往外,“我们走吧。”
院中寒风凛冽,他踩着月光抬眸,望着深蓝色苍穹,忽而扬唇,说道:“要不是你来了,我恐怕会在这张床上一直躺到死为止,如此清风明月,出来走走,着实畅快。”
“若大哥就这么走了,他们醒后应该会很伤心吧。”我说道。
他伸出手,月色落在他的掌中,照着上面凌乱不堪的掌纹,清风将他披落的长发往后轻拂,像个独居野外的世外闲士,他淡淡说道:“我这副模样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们,儿女情长的苦情场面最惹人讨厌了,你说是不是?”
“可是……”
“阳儿,”他回眸看我,“我们走吧。”
五邑城不似宣城辞城那样四面城墙高耸,夜市也不繁华,街上清清冷冷,几乎无人。
从吴府后院出来,我们先回客栈取我的衣物,而后直接出城,在城郊外看到了一家还未打烊的面馆。
萧睿要了碗卤面,一坛黄酒,我另点了几叠小菜,等菜时有笙歌舞曲自城里飘来,极为动听,但响在半夜着实扰民。
我给他满上黄酒,说道:“我们先在乡下找个房子住吧,等开春了我再送你回鄞州,现在实在太冷,我不好……”
“浩尚?”他说道。
“嗯。”
他淡笑:“回那儿做什么呢。”
“大哥难道不想回家吗。”
“阳儿,”他笑着看着我,“你觉得大哥还能活多久?”
我一顿。
他喝了口酒,说道:“我自小便想四处闯闯,一直没有机会,趁现在时间不多,我应该抓紧了。”
我忍住悲痛,点点头:“好。”
他笑了,又喝了一口酒,说道:“我们可以先去找个梅园喝酒,我以往酒量好,最爱行酒令。”
“我爱闻梅香,梅园甚好。”我说道。
“寻个有湖的梅园吧,喝醉了便乘小楫轻舟,让星河入梦,没有什么年华禁锢,管他年轻还是老,照样快活。”
我弯唇淡笑,点点头:“大哥说的对。”
晚上在郊外客栈入宿,第二日我们租了辆马车去往七章山。
城郭村舍连绵而过,阡陌田野覆着白霜,大片梅林渐渐出现,许多文人墨客吟诗作对,落画题词。
我们下了马车,在七章潭边茶亭里坐下,雪花落在梅上,相映成雅,他抬眸望着,眸色渐远。
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端来热好的黄酒和贵妃醉,萧睿倒了两碗,推来一碗置我跟前,笑道:“汉东的雪和关西的很不一样,关西地广,大气豪迈,汉东地少人多,景致偏向温婉,雪景更秀气。”
“大哥喜欢哪处?”我问道。
“都喜欢,”他望向亭外霜雪,说道,“比起来,汉东的大雪并未有多冷,难怪你要南下,你这身子若是在关西,到了冬日,你一定会撑不过去。”
我捧起滚烫的酒碗暖手,说道:“大哥喜欢行酒令,要不,我给你出个对子吧?”
“好啊,”他笑道,“来。”
我指指一旁的酒坛,说道:“酒。”
“什么。”
我又指了指:“酒!”
他笑起来,说道:“梅。”
“酒水。”
“梅海。”
“酒水醇。”
“梅海香。”
“酒水醇厚。”
“梅海香浓。”
“酒水醇厚敬大哥。”
他皱了皱眉,看我一眼:“这都什么对子……梅海香浓赠六妹。”
“那你容我想想,”我说道,认真的出了个对子,“梅花落雪地,雪地接梅花。”
“酒水灌愁肠,愁肠因酒水。”
“那,梅花盖满雪,雪满盖花梅。”
“还可以倒过来念,”他一笑,“溪东住人家,家人住东溪。”
我指指酒:“来个与酒有关的吧。”
他看向黄酒坛子,说道:“酒水兑老黄,黄老兑水酒。”
“大哥你都不思考的。”我说道。
“再来?”他笑道。
“好啊,”我端起酒水,喝了口,被辣的直吐舌头,张口说道,“黄老兑水酒,一口喝下,老黄连叫难喝。”
“哈哈哈哈,你那是贵妃醉……”
“快接快接!”我叫道。
……
天色渐沉,风雪又起,我们一直饮酒,不提悲愁,无关风月,一壶又一壶的酒水入喉,暖罢寒香。
七章山附近没有像样的客栈,我们在远处山脚敲了几户茶农的门,终于有个大叔愿意收留我们,萧睿睡在客房,我和茶农的女儿挤在了一块。
模样清秀的小姑娘觉得别扭,面朝里面背对着我,我和衣睡在外面,没有什么困意,眼睛睁了一宿。
大约寅时,终于听到隔壁客房传来细碎声响,他悄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