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很轻。
穿衣,下床,走路,开门,下楼。
我攥紧了被褥,眼泪无声从眼角滚向两侧,濡湿了我的头发。
他极轻极轻的打开了院子的门,脚步停了一会儿,却还是走了。
我小心爬起,微微推开窗子。
冬日的晨风别样刺骨,东方天际一片莹蓝紫色,尚有几点星光。
他走在单薄的云霞下,佝偻的身影略显蹒跚,一步一步,缓慢离开。
我咬着唇瓣,不准自己发出丁点哭声,心头剧痛,难受的我快要死掉。
他忽的停下,缓缓回身望来。
我赶紧藏好,背靠着墙壁捂住嘴巴,喉间有腥气涌上,我仰头紧贴着土墙,哭得心碎绝望。
腊月二十八,这个孤独安静的背影,是萧睿留给我的最后画面。
我没有去拦他,也没有偷偷跟着,从我答应将他带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幕。
可是他用发颤的指尖在我手心里反复描着求你,我硬不下心肠去拒绝。
天上飘下雪花,在空中辗转飘浮,几朵落在我眉睫上,和我渐渐冰冷的泪水一起凝固。
隔壁的客房一尘不染,枕头被褥叠放整齐,桌上一张留书,字迹清逸,别矣,吾妹。
我慢慢将它收好,静默伫立良久,在桌上放了一钱银子,转身离开。
别矣,吾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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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东九州有四个大狱最有名。
第一是华州古道城,萍宵未归入大汉版图时,古道城作为边界存在,大狱看押的都是军中将帅,坚固程度可想而知。
第二是秉州武城,以残忍酷刑闻名,阴毒刑具多如牛毛,据说光剔骨刀和抽肠钩就有十来种型号,每种型号又各十来种剧毒。
第三是穹州宵泽城,与武城作为极端的相反,进到里面好吃好喝好穿招待着,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出来后甚至都和狱卒成为了莫逆之交。
第四是沧州五邑城,以玄术巫阵出名,当年尸群屠城时,那些行尸都被关在了这里。
我扮了个男装,当街抢劫了两个老人,钱还没捂热就被人架来了。
和辞城那个大牢相比,这儿的犯人少得可怜,气味非但不难闻,还有一丝芳草清香。
看守的人很多,明的多,暗的更多,这个不难猜到,却璩关在这儿,四周一定会严密布控的。
我花了两日时间研究摸清了一切,待到入夜时分,我解开了自己的脚链手链,摸进了却璩所在的暗殿。
殿中有方平阔石台,石台上立着一座四面皆可缚人的铁架,却璩被粗重的锁链绑在上面。
她的脸色青白无血,眼圈黑如淡墨,头发蓬乱,身上特制的珩殁衣让她一丝风韵神采都不剩。
我用清沦静心阵隔开了外边的看守,再用厌犬灵昆阵和川陆阔下诀破掉周围的阵法,朝她走去。
这里应是当初用来困阵尸群的地方,两边墙上隔一丈便置一盏宫灯,各三十多盏,照得一地幽暗枯黄。
她抬起眼睛望来,我撕掉脸上的胡子,放下盘起的发髻,将头发以手指简单梳理,对上她的视线。
她眼眸微敛,低笑说道:“月牙儿。”
我迈上她所处的石阶,伸手在石台上的火盆里捡了块炭,她冷冷的看着,我递到她跟前,手指轻磨掉外边的灰,说道:“你说,它烫么?”
“难道不烫?”
我笑了笑,忽的将炭块摁在她的眉间。
她登时发出一声低呼。旋即便咬着唇瓣强忍,再不出声。
我折断发簪,将发簪里面的央木粉倒在手心上,抬眸看着她的眉心,牵动神识。
不多时,她受伤的眉心上浇起一阵青烟。
“你果然不是凡人,”我道,“不是妖怪,也不是鬼魄,你是魔族?仙族?神族?”
她怒目瞪着我,没有回答,却忽的笑了。
我面无表情看着她:“你笑什么?”
“月牙儿,你知道月家还有多少女人在我们手里么?”
“多少?”
“除去拂云宗门上死无全尸的那两个,还剩一十七个,”她用一种可怜我的眼神看着我,“她们每个人都能将男人迷得忘了魂,而你这个血统最干净的月氏后人如今却比春楼里的烧火丫头还不如,你可真惨。”
“好端端的,为什么和我说这个?”我问。
“因为现在离你近了,我才发现你着实好丑,眉眼口鼻没有半点惊艳,沦落成这样,你伤不伤心?”
“你说月家的女人每个人都能将男人迷得忘了魂,你还拿春楼里的姑娘来与我比较,莫非女人在你眼中只有美丑之分?或者说,只分为男人的玩物,和男人看不上的烧火丫头?你就那么贱,非得围着男人打转,围着美丑打转?想要攻击别人,要能戳中痛处,我自己都不遗憾失去以前的容貌,要你替我操心?”
她冷笑了一声。
“我此行来的目的不是做意气之争的,”我说道,“我刚才的问题,却璩,你是魔族?”
她的面庞清丽憔悴,一双眸子斜睨我,说道:“你觉得像吗。”
“不像,可你更不像仙族和神族。”
她笑了,眸光转向旁处:“我不像仙族?是吗,哈哈。”
我拢眉,不知道她为何这样。
“你可听过曲魉?”她说道。
“曲魉?”
“看来没听过,”她脸上露出一些自嘲神情,“竟没听过了,后世多少人还能记得?”
“你想说什么?”
“半妖呢?可听过?”
“听过。”
“那,半仙,半魔呢?”她眸光落回我脸上,“我便是半仙,半魔半仙。”
我略感吃惊:“半魔半仙?那,原清拾他们呢?”
“我只回答我的,其余的我一概不答。”
我点头,说道:“你们居住何处?”
“你到不了的地方,被你们这群贱畜全部忘记了的地方。”
“不是在凡界?”
“不是。”
“魔界?”
“不是,你听过混元界吗?”
我点点头:“你们所住的混元界,在哪?”
“无可奉告。”
“那,你们有多少人?”
“很多。”
“你们是什么?帮派?宗门?邪1教?”
“邪1教?”她冷笑,“最邪不过十巫,谁敢与你们相争?”
“如果是你们和十巫的仇怨,为何要将我月家灭族,月家早就被驱逐出十巫了,不是么。”
“为何?”她好笑的看着我,“还不是因为你们月家这些孽畜死有余辜!”
我一顿:“你说什么?”
“没听清楚?”她嗤声,“那听仔细了,我说,还不是因为你们月家这些孽畜,死有余辜。”
她说的一字一顿,非常慢。
我握拳,忽的扬手在她脸上落下了清脆一掌。
她抬头怒道:“你敢打我的脸?”
“我连你的脸都烫了,还怕打你?”
“看来君澜说得没错,”她怒笑,“三十年前便该对你们月氏下手了,晚了十年便出了你这么一个妖孽。”
“君澜,是一个戴着蓝色面纱的女人吗?”
“是啊,”她看着我,“还记得断腰有多痛么?”
“你想试试?”
她嗤声:“你们月氏一支的性子一直懦弱,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受了气也全当自己的错,到了你这儿却是性情大变。你自小就目中无人,娇气刁蛮,真不知道月玲珑那孬货是怎么养出你这性子的,你怎么看都不像是月家的种。”
我再度扬手,在她脸上落下比之前手劲更狠的一掌。
她瞪我:“你还敢再打?!”
“你骂我娘亲,我为何不敢打你?”我寒声说道,“看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这段时间你大约没受什么苦吧?所以,给你惯着了?”
“哦?那你打算如何对我动手?剥皮,抽筋,挖骨?”她冷笑,“月牙儿,你以为我会怕?我什么苦没有吃过?你大约只听过半妖,我告诉你,半仙半魔半神所受的痛可不必半妖少,我生生煎熬了数百年,会怕痛?”
“你为何会成为半仙半魔?”
“我为何要回答你?”她看着我,“来,让我死啊。”
“也无妨,”我说道,“我会查出来的,你们处心积虑一直想找我,今后有的是机会让我再遇上你们的人。”
她没有再笑,也不再看我,转眸朝其他地方看去:“你还真将自己当个人物了,你们月家不过贼罢了。”
“什么贼?”
“十巫令人憎恶,你们月家更是,毕竟你们的先祖也是十巫,你们犯了跟十巫一样的罪孽,却还比十巫多了一项窃世之罪,伪善卑劣,满嘴仁义,我呸!”
她朝我吐来一口唾沫,我脚步一侧,躲开了。
“来啊,”她看着我,“继续打我,直接杀我,不怕死的我会不会让你觉得受挫?”
我抑制住心中怒意,说道:“不要逞强,我受的苦也不少,还被人拦腰砍断过,但是不论经历多少我都会怕痛,没人会不怕。你回答我,你们为何要对月家下手,不要再扯其他。”
“若我就是不说呢?”
沉默一阵,我说道:“以你的修为和心性,我那些蛊惑之术必然用不上,若你执意不说,那看来我真的问不出什么了,既然如此,我们的对话也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
她一笑,唇角牵起一缕讥讽:“你是要杀我了?”
“你知道你说你是半仙半魔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因为这样的话,杀了你我就不用偿命了。”
“他们还没有来审问我,拂云宗门还没有来对付我,你敢让我死?”
我转眸望向四周的刑具,收回视线看着她:“你今日不肯告诉我的那些事,他日我终究都会知道,其实你不肯告诉我也是对的,因为即便你说了,我同你清算的时候也不会看着这一点而有所手软。”
“清算?”她轻蔑一笑,“不用算了,我已经值了,你们可真差劲,拂云宗门在凡界自诩仙门,是数一数二的大门大派,却被我一只小小的千世妖兽弄成了这般模样。这次死了多少人?五千?上万?”
“我若是有所准备的跑到你家去,我也能将你家搅得天翻地覆。”
“欢迎你来,”她莞尔,“这正是我们所求之愿,你可知道,这千百年来我们低调行事,不愿大开杀戒,下手的对象从来只是该死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了,拂云宗门只是个开始。”
心下一沉,我问:“什么开始?”
“你自己想想,偌大的拂云宗门被我们毁成这样都还没有抓到你,你说下一次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我垂下眼睛,默了一默,说道:“好,我便等着看,以及,你也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也许是我先将你们摁在地上打呢?”
“就凭你?”她嗤笑,“不自量力。”
“反正变作蝼蚁后,你要轮回万世,你总能看到,”我也笑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万世蝼蚁,”她神情终于变了,望着我的目光满是怒意,“是啊,那是万世,你们作恶还以此沾沾自喜,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是我们,”我说道,“你说错了,只有我,而你说的那些‘人们’,十巫被你们追杀千年,月家也没有幸免于难,倒的确都不是什么好下场,但那是以前。待你入了轮回后,若是有机缘,切记一定要来找我,看看我活的如何好,而你只能被仇恨裹挟,气我恼我酸我,却拿我一点没办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