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凌晨,我早早醒来,简单洗漱后,我去到屋外的台阶下坐着,望着天空,思考吴挽挽的事。
墨蓝色天光渐渐淡去,东边天空一片彩霞漫来,大约辰时,师父提了把剑出来,看模样似乎是要练一练身手。
撞见我坐在台阶下,他白眉一皱,但没理我,继续练剑。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恢复的还挺好,就又收回目光,往另外一边望去,继续发呆。
脑中想了一堆东西,越想越觉得不舒服,不仅仅是因为吴挽挽所面对的妖物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的思想和她所处的环境。
想着想着,我的神思忽然一动,我下意识转头朝空中看去,一粒石头正朝我丢来,看见它时已来不及了,我的脑壳“咚”的一声,挨了一下。
我揉着脑门,抬头朝师父看去。
他怒目瞪着我:“你看都不看为师一眼!”
“那,你不是练剑嘛……”
“今日要换成姓杨的那小子在这练剑,我看你眼都不眨一下的盯着人家看!”
“……”
我又揉了两下,别开头看向另一边,说道:“真要是杨修夷在这练剑,我早就跑掉了,谁要跟他呆一块儿。”
目光看到唐芊手里抱着几件好看的衣裳从外面进来,似乎恰好听到了这些话,她双眉皱了下,走来说道:“田姑娘。”
“早。”我说道。
“这些衣裳哪来的?”师父出声说道。
“是吴夫人拿来送给田姑娘的,”唐芊朝他看去,“吴夫人说,田姑娘身上衣裳太不好了,姑娘家该穿点好看的。”
“你以为她是不愿意穿好看的吗?”师父朝我指来,“她是舍不得买,我徒弟可一点都不穷。”
“穷的。”我说道。
“那是你懒!”师父叫道。
“我哪里懒了!”我提高音量,“我很勤快了!”
“反正我那些医药费,你看着办!”
我腾的一下起身,转身朝屋里走去。
“你还脾气大了是吧!”师父在外叫道。
我从包袱里面摸出钱袋,里面装着我这段时间赚的所有银子,除却上街买巫器药材花掉的,现在一共剩下还有六十多两,拿在手里仍然沉甸甸,颇有重量。
我拿着钱袋气呼呼走出去,走到师父跟前,一把交到他手里:“有多少算多少,多余的我再去挣!”
他掂了掂,皱眉看我:“这么多,哪来的?”
我没说话,脑袋往旁边别去。
“你看吧,”师父看向唐芊,“这丫头不会穷的。”
他把银子递来,说道:“你自己攒着,多攒点,也该给自己置业了。”
我将手背到身后,不想接。
“给我拿着,”他皱眉,“多攒点,早点买个宅子,以后自己立业,要么盘个铺子也好,省得租别人的店,还得看人脸色。”
“也可以嫁个好人家的,”唐芊带笑说道,“这样就不用自己累了。”
“胡扯,”师父朝她看去,“上门的媳妇最没出息,得给人生儿育女,得看一堆人脸色,哪有自己开山立业,自己当家做主来的惬意,我徒儿大好姑娘,能挣钱能吃苦不怕黑不怕累,要嫁什么人?”
“对啊,”我说道,“要是嫁的人穷巴巴的,我还得去给人洗衣做饭,端茶递水,稍有不顺心,对方还可以打我。”
“就是,”师父道,“而且我徒可是当掌柜的人,以后做的大了,做到盛都去当大掌柜!”
大掌柜几个字听着不错,我心情终于好受一些,觉得这老头子还是挺维护我的。
我伸手,从他手里拿回银子。
“干嘛?”他当即回头。
我将拿着银子的手背回身后,抬头看他:“这是我的!”
“田姑娘,那这些衣裳……”唐芊说道,她仍笑着,但笑容可见有些尴尬。
“放我屋里吧。”我说道。
穿不穿不知道,收下便收下吧,我如今越来越不喜欢扭扭捏捏。
不过,这些衣裳给我的感觉着实太累赘,一看便不好行动,我估计是会留在这里吃灰的。
“好咧。”唐芊笑道,抱着衣裳进去屋里。
师父收回目光看我,双手负后说道:“刚才你在台阶下发呆,是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要不要将吴挽挽的事情跟他说,毕竟是姑娘家的私事。
“丫头?”师父又道。
“没事。”我说道。
“真没事?”
“嗯……”
“那,”他皱眉,看着我道,“若是真给你一家体面的店铺,要你当掌柜,你可愿意?”
我看他一眼,心里想说求之不得,可是一不喜欢白拿别人的东西,二不喜欢受雇于任何东家,这种被人压着的掌柜,我会当的不开心。
随即觉得扯那么远做什么,心里面还有吴挽挽的事情所引出来的一堆结呢。
想了想,我终是说道:“师父,我有些话想问问你,但说来话长,得慢慢说。”
“成。”
“那走,”我站起身,“去你那说。”
师父的房中药香袅袅,我在桌旁坐下,手指在桌上点着。
师父将剑收起,倒了杯茶在我对面坐下,边等我,边慢慢饮。
我斟酌一会,组织好语言,尽量将事情头尾说的仔细简单。
他没打断我,全程听完后,放下茶杯说道:“那妖怪跑了?”
“现在应该还伤着,”我说道,“我也还能找到它,但我速度不及它,它想甩掉我就可以甩掉我,”顿了下,我补充,“不是它多快……而是,我太慢。”
“那为师帮你一把?”
“还不至于,”我看他一眼,“并不是没有办法,劳驾不了你老人家出山,你就给我好好养着伤吧。”
他摸着长须,没有说话,看模样似陷入沉思。
安静一阵,我说道:“吴挽挽没什么主见,院中也只有一个对她不怎么好的小丫鬟,我怕她到时候找了个不靠谱的郎中,随便抓些是药是毒都分不清的东西喝下去,身体会不好,所以,你看你要不要写信去讨点药来?”
“胡扯!”他眉眼一瞪,“你要为师去找这种药,那为师的老脸往哪儿搁?”
“脸面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他抿唇,顿了顿,摆摆手:“行吧行吧,写就写!”
我顿然一笑。
“你没说错,”他捋着长须,“人命的确重要,吴挽挽这身体本就异于常人,她是经不起折腾的。”
“妖邪好像很容易上她的身,”我说道,“不过这种情况,她说以前没有,这三四年才开始的,如此是否说明,她的身体遭遇了什么,并不是天生的?”
师父摇头:“此易邪身子绝大多数都是天生的,我看,极有可能她是被人下了护阵,一直保护着,三四年前或许发生了什么变故,让这护阵被破了,才让她变得如此模样。”
“三四年前……?”我皱眉说道。
“怎么?”
我脑中想起了在溶洞里面所看到的那个界阵。
那个界阵很新鲜,并不古老,给我的感觉,也就是这三四年的功夫,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牵系。
话说回来,我这几天本来是打算去见一见唐采衣的,想问清楚她,那个溶洞和那些行尸是怎么回事。
“丫头?”师父又说道。
我抬起头,他不悦的看着我:“老改不掉这个毛病,总是容易走神。”
“那说明,我是一个很喜欢思考的人。”我说道。
他白我一眼,起身又去给自己倒茶。
小壶一直在门口,架在一个红泥暖炉上烧着,春鸣山的茶园所出的茶,连茶香都是一等一的,清然又浓郁,不腻耐嗅,满鼻盈芳。
“也不知道这四年究竟去了哪,”他嘀咕,“真就舍得把我一个老人家丢在那不闻不问。”
他提壶倒水,水声干净,我收回目光,支着腮帮子继续想那界阵的事。
这些行尸和界阵,我暂时不想让师父知道。
他如今还伤着,知道后,我百分百确认,他一定会非去春鸣山看一眼不可。
我还是先去找唐采衣问一问吧,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仍是吴挽挽的事。
在师父房里呆到快午时,我去找吴挽挽。
快到吴挽挽的院落时,天上落下絮絮大雪,她院子门前的草木顶端一片霜白。
我加快脚步,最后手撑在头顶,变成小跑,就差十来步时,我看到吴挽挽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冲了出来。
真的是冲,速度飞快。
我下意识止步,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准备开口询问,她却抬手便朝我击打过来。
我忙后退,堪堪稳住身形,她一扬手,朝我的脸上扇来。
我极快抓住她的手腕,紧跟着,她一拳打在了我身上。
极其重,我被击摔在地,仿若整个胸腔都一震荡。
她又冲来,我凝气击去,却看到她手中击出一团银绿蕴光,那团绿光同我的气劲撞在一起,相撞的力量化作余光朝四周冲散。
我速速凝出护阵,护阵被击碎,我下意识抬胳膊护在身前,冲击而来的气劲撞在我身上,周身一阵剧烈疼痛,紧跟着胸腔有一团痛意爆开,一股腥气涌上来,鲜血从我唇角淌落。
我抬头看去,她摔在地上,一团浓郁鲜血被她吐在了落雪的大地。
我擦掉唇角的血想爬起,她看着我却笑得开心:“才两日功夫,便恢复的这般快,你这身体,果然理想。”
因是带血,她的唇齿都是血,露牙而笑,分外狰狞。
“归我了!”她又说道。
我瞪大眼睛,一阵惊然惧意陡起,眼睁睁看着她闭上双目,瘫软在地,而后一股说不出的可怕之感朝我冲来,瞬息撞在我的身上。
神思剧烈一痛,我被撞的又后跌,下意识想做好护住自己的举动,却愕然发现,我什么都没了。
脑袋刹那一空,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没有了。
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身子,我凭空而立。
我惊慌抬头朝前面看去,另一个我躺在哪里,双目紧闭,唇角带着血,还在纷扬的雪花落在她脸上,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你竟是缕孤灵?!”一个空灵女声响起,像是从遥远天界传来一般。
我朝声音望去,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响起:“我,我死了?”
“亏田初九还是个天下皆知的巫师,这么浅显的常识你需要我回答?”声音淡淡道,“既然是缕孤灵,那你便与你的身子牵系在了一起,你的身子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死?”
我稍微缓过来,而后怒道:“是你干的!”
“那可不就是我,”她一笑,“我看上了你的身子,本想占为己有,没想到你竟是个灵体,所以你可以放心了,你的身子我不要了,因为我进不去。”
我想到那夜所遇见的丫鬟,和后面遇到的男人,我忽然明白过来当时为何觉得他们奇怪了,奇怪之处在于,他们虽一男一女,给我的感觉却一模一样,看来,都是眼前这个“人”。
“你是何人?”我问道,“你……是人吗?”
“叫我卿萝,”她语调竟还是畅快的,“是不是人,我看心情告诉你咯,走了。”
似有一股云烟自我身边消散,我回眸四顾,什么都没有了,大约是真的走了。
可,可我怎么回去?!
“喂!”我大声叫道,“喂!卿萝!”
大地上有许多人因我们刚才的动静跑来,吴挽挽也从小院中跑出来,撞见门口场景,她捂住嘴巴尖叫,瘫软在地。
最先来的是杨家的暗人,而后是吴府的护院,再后面,唐芊和师父也来了,吴老爷,吴夫人亦被惊动。
我的身体被就近抬入吴挽挽所在小院,我跟随一并进去,我看到师父急坏了,我也急坏了。
“啧啧,可真是万千宠爱呀。”卿萝的声音忽的在旁边响起。
我回过头去,这下看的清晰了,似有一团绿色的轻烟,极淡极淡。
“我如何回去?”我说道。
“想回就回咯,你身为灵体,这还不会?”
“我真不会,”我不悦道,“我是被你活生生撞出来的。”
“呵,”她轻轻懒懒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能好受到哪去,你的身体将我震出,我所受之创,没个一二月,怕缓不过来。”
“你也受伤了?”我问道。
“哪能及你,还能自愈,”她说道,“你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何机缘?”
我没回答,觉得这个没有什么可对外人说,望回到床上的我:“我只想回去。”
“哎,笨呐,”她说道,“多简单的事,你将思绪往身子上沉,所有的意识在最短时间内冲入进去,很快就行,你看,”她说道,“我给你示范一下。”
我朝她看去,便见空中一团轻烟朝吴夫人冲去。
我一愣,觉得这样不妥,正准备出声喊她,但她瞬息已进入到吴夫人的身体里去了。
“哎呀!初九!”吴夫人忽然大哭,拨开人群,朝床上跑去,“我的初九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