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边，顾茂行一直在做安排，在蔡诗诗嫁过来后的第三个月后才终于拍陆曷去找她，一番威逼利诱，蔡诗诗动心应了。
顾茂行给沈云蓁准备的毒药不是普通药草，看到那蠕动的埊虫虫卵被捣碎成黑液，滴入盅中，我虽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确定，他是打算将沈云蓁的身子与魂魄分离。
蔡诗诗将这个药下到了沈云蓁吃的饭，喝的酒，尝的小食里，她所吃的所有东西，全部都被蔡诗诗下了毒。
沈云蓁渐渐傻了，心智成了女童。
左显大怒，请了所有能请到的大夫，他日日夜夜陪着沈云蓁，不让任何人接近一步。
端来的药他先尝一口，送来的饭他先吃一碗，亲手替她洗澡，换衣，梳发。之后他令人找了顶帷帽，给她戴上后，他天天牵着她出府去玩。
向来挂着一副全天下都欠我银子的表情的冰山姑娘，痴傻成了成日嘻嘻哈哈的无知幼儿，受到一丁点的表扬，她就能开心的转圈。
天空一碧如洗，云雁成双，她缠着左显的胳膊，依偎的很紧，左显黑眸专注，正在往她发髻上别一朵野花，俨然一对璧人。
而这段时间，左显一次都未曾去找过蔡诗诗。
“快冬日了，”我说道，“沈云蓁是冬天死的。”
“快了。”杨修夷说道。
真的很快。
秋日很快过去，冬天来了，左显的父亲在下朝途中被政见不合的人派人暗杀，重伤昏迷，左显终于离开了沈云蓁。
半个时辰后，蔡诗诗在自己的小腹上狠刺了一刀，大喊有杀手，秋光居上下惊坏，守在沈云蓁附近的暗人和护卫被蔡诗诗身边的乳娘调去大半，两个丫鬟身手飞快，将沈云蓁身边那几个陪嫁丫头尽数杀了，一刀致命。
这两个丫鬟，是顾茂行的人。
蔡诗诗脸色惨白如斯，贴着精致砖墙而立，捂着肚子上不浅的血口。
陆曷抱着昏迷的沈云蓁出来，望着她说道：“以后你就是左家的七少夫人了。”
蔡诗诗浑身发颤，哭道：“你，你快走。”
“沈家三代单传，现在绝后，沈云蓁又败坏门风，欺夫丧德，沈家那些产业按律法该归左显了。你作为他的新夫人，要深一层审细那些田庄店铺才行，蛛丝马迹都要摘录下来。”
蔡诗诗皱眉：“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别多问。”陆曷抱着沈云蓁离开，“管好你自己。”
“从选中蔡诗诗开始，顾茂行就在等这一刻了吧，这盘棋下的真大。”我说道。
“但至今过去两年了，他仍没有达成所愿，”杨修夷说道，“沈老先生亦也早有安排。”
“……能不早吗，”我忍不住说道，“早在我九岁时，他就找上我了，那会儿，你还不认识我，师父也不认识我。”
他轻皱眉，说道：“如此说来，我想好好谢他。”
我抿唇，顿了顿，说道：“你不觉得，认识我并不是一件好事吗？”
“胡说什么？”
我垂下头，低低道：“我给你们带了那么多麻烦过去。”
“你真的这般认为吗？”他沉声说道。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眸。
“你不觉得，你这句话过于生分了，并没有将我们当成家人相看。”
“没有，”我认真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是我心里最大最大的牵挂，没有任何人在我心里会比你们重要。”
他长眉轻合。
“我很爱望云山，也很爱你们，可是……”我看向其他地方，不知要如何去说。
他忽的伸手，将我抱在了怀里。
没有杜若之香，也没有任何温度，可依然令我觉得熟悉和亲切。
“不要再说任何伤人的话，”他说道，声音变得很轻，“你可知道，认识你，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我心弦一颤，寻不到呼吸了一般。
他的手臂微微缩紧：“未遇见你时，我常觉人世如空囊，生平诸逢皆是虚罔，便如活在秋冬暗夜，日日枯霜，一潭死水。遇见你后，所见一切才有变化，因你眼中的一切都为新奇。花开了你会很开心，溪水融化了，你可以独自玩上一天。世间万物在你眼中都是活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因你而生动。只要你一笑，这世上便没有能将我难倒之事。”
我在他怀中垂着目光，不知如何接话，心跳乱乱的，周身分明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却似有暖流轻缓。
他低下头，在我的发上轻轻吻了一下：“初九可懂我？”
我轻轻点了下头，但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不过，我却忽然想起快要被我所遗忘的，很久很久以前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师父带我从漠北回来，我穿着一袭新衣裳，摇着一支拨浪鼓，随师父乘一叶轻舟小楫，在江阔云低处上岸，坐着马车穿过一片杏花桂林后，师父抬手指着远处高入云海的大山：“丫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得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我点点头，认真说道：“好！”
于是我便一步一步而上。
走了两天两夜，大路渐渐上斜，清寒浓雾中有许多花香。
花香尽头，一地落英，满目浮云，一座千丈石阶赫然耸立。
我提起小布裙开始往上爬，爬完石阶后，视界豁然开朗，繁花绿水，流云飘渺，花径纵横阑干，溪流潺湲。
极目之远，琼楼玉阙连绵，梅林环绕，竹屋雅苑掩映其中，一派风华清骨，神霄绛阙。
我放下拨浪鼓，俯身在小溪里喝水，忽的一顿，回过头去，一个皮肤白皙的紫衣少年就这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垂握着一柄银亮长剑在花海下缓步走来，边走边以一方丝帕擦汗。
注意到我，他淡淡的望来，目光清冷，如风荷晨珠。
眸光落在我身上后，他脚步微顿，缓缓皱眉。
年幼的我站起身子，愣愣的望着他。
风吹来梅香和落花，他长眉舒开，继续走来，目光又朝我望来数眼。
待他越行越近，那剑光从我眼前一闪。
我记得清楚，我被剑光迷眼，同时一阵强烈骇意自心头陡起。
我保护着自己的腰肢往后退，并从地上拾起石子：“你不要过来！”
他的双眉又皱起，脚步微微停住后，继续朝前而去，并未理我。
我一扬手，石头扔在了他身上，力气太小，轻飘飘的跌在了他的脚边。
他顿然大怒：“你还真扔？！”
我缓了缓，鼓足勇气，蓦然冲了过去，小拳头砸在他身上：“我才不怕你，我有师父了！你这个坏蛋！”
……
从记忆里回神，我抬头看着杨修夷。
若我今后真的求不到长生，那这双眼眸，于我便是万年，我不会后悔来这人间走过一趟。
可抛下他，又何其忍心呢。
我抿唇，到底这些都是乱想，我会长生的，一定会。
我轻轻推开他，说道：“我们，走吧……”
·
顾茂行带着沈云蓁走了。
她身边那几个忠心又伶俐的丫头全部惨死，几个男子走来搬移她们的尸体。
按照我所了解到的关于沈云蓁当年私奔的事，这几个丫鬟也是一起逃了的。
我心里冒出八个字，毁尸灭迹，死无全尸。
我和杨修夷没有在这多停留，我们跟上了顾茂行。
老实说，我盼沈云蓁死掉的这一刻已盼了好久。
我之所以要把这冗长梦境，包括蔡诗诗那些令人厌恶的低级手段看完，甚至暂至左显的梦中阵于不顾，就是想知道顾茂行将她的身子弄去了哪里。
顾茂行上了马车，我们一路跟随，马车朝北而去，出了城门，可郊外笼着白烟水雾，马车在里边消失无踪。
梦也有尽头？
我傻了眼。
杨修夷道：“这是沈老先生所设的梦阵，我们梦里所能看见的，都是沈老先生所知道的。”
思绪太乱，我从杨修夷背上跳下，不知该从何整理。
“眼下能知道的，只有顾茂行去了北方。”我说道。
“有一点，”他说道，“若只要沈云蓁的尸体，顾茂行有千百个机会可以下手，但是他将沈云蓁弄到了左府中来，并处心积虑安排了一个蔡诗诗给她下药，为什么？”
“因为，想要让沈云蓁魂魄分离呀。”
“好，”他点头，又道，“那，他为什么想要让沈云蓁魂魄分离？”
“我同你说过的，”我说道，“他对我提过寻乡灯。”
寻乡灯，说是寻乡，实则是寻血亲。
七百多年前，边境混战了二十多年，死伤无数，从半水城临河一直积到武衡射星城，横尸遍野，伏骨万里。
一日，一支军队不幸中了敌方奸计，在一处深山密林里迷了路。山中多瘴气毒烟，他们日渐不消，临死之际，许多人怀念故土山水，不甘客死异乡。其中有个天资聪颖，精通奇门遁甲术的小兵，他全村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包括他一家四个兄长皆被强行征兵在此。他闻哭声而悲恸，又惶恐此处瘴气之源为凶戾煞气，会惹众人魂飞魄散。遂他借天时星序自创一法，聚敛孤魂后，他化身为灯，带着同乡魂归故里。
此灯名为寻乡灯，实则以血肉为引，以魂魄为索，寻的是他独守家里的年迈之母。
顾茂行想用这个方法，以沈云蓁的魂魄为制成寻乡灯，照到沈云织，所以才要将沈云蓁魂魄分离。只是那样的话，阴阳轮回，黄泉碧落，便再无沈云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