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茶盏，安静喝着，心中没什么情绪。
不过，其实可以理解，湘竹生得娇俏，又聪明伶俐，骨子里古灵精怪，这样一个活泼大胆的姑娘惹人喜欢确实无可厚非。
“我们成亲后，为了躲避杨家的追捕，何郎带我隐居在了南州侯泽的一个海边村落。今年年初，我刚生完孩子，东海起了地动，随后，环海一带起了瘟疫，何郎懂些医术，这些月一直都在照顾村人。直到两个月前，东海再度地动，浪潮急退，海水翻腾，天际竟出现许多长着双翅的大龙，何郎说，那是应龙。”
“应龙？”我一凛，“你确认真的长着翅膀？”
“我亲眼所见的。”
“你未骗我？”
“是真的！”她掉下眼泪，“它们毁了数座渔村，杀了好多人，侯泽东南一带被它们尽毁，何郎为救我，死，死在了我面前。”
我微顿，说道：“你夫君死了？”
“是死了，”她抬手擦掉眼泪，哭得伤心，“不仅是应龙，还来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个老妇，她何其恶毒，那些应龙喜欢吃人，可这老妇，她和她所领着的那些女人，喜欢折磨虐待我们，要我们为奴为婢，待我们如同猪狗，稍有不顺便鞭打油烫。”
“你的脸，是她们害的？”
她伸手轻触在脸上，低头垂泪，说不出话。
我心生不忍，又道：“那你的孩子呢。”
“孩子，我的孩子……”她忽的哭得厉害，看着我说道，“小姐，你去救救他吧，下个月二十五，他就要被祭阵了。那老妇手里拿着一本古旧的巫书，上面记载了许多巫阵，她们想一一试过去，其中有一个佞婴之阵，就是要我刚满周岁的孩儿的命啊！小姐，只有你能救我们了，你救救我吧！”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问道，“是不是整个南州都毁了？百姓之中为何没人提到？”
“根本没人信，”她擦掉眼泪，“我和几个大嫂一起逃出来，但侯泽的刘大人不信我们所说，我又去了云英城，可惜人小位卑，见不到位高权重的人……后来无意间听几个人提到十巫在永城一带活动，我想起小姐一直尊赞他们，我就想着来永城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没想到让我碰上了小姐。”
我点点头，目光打量她，说道：“你以上所说，皆是真话，没有骗我？”
“小姐，事到如今，我为何还要骗您呢。”
“见个官，有那般难？”我说道，“你脑子聪明，心眼也多，你哪怕在街上撒泼滚地惹人注目，当街宣扬，或直接杀人放火，被人扭送大牢，何愁见不到官？”
她微顿，沉默一阵，轻声道：“因为……我的脸，而且，我们杀了人。”
“杀人？”
“那时我的脸就毁了，”她望着茶盏的烟气，神情木然，“我因为容貌姣好，早些也被选中，拿去要祭阵，可我不想死，那些人认我模样认得太紧，我就剥下自己的面皮，戴在了一个姑娘脸上，让她替我去，替我去……”
我瞠目：“你……”
“我们在侯泽碰壁后，她们推我去云英城，因为只有我会骑马，可是我们身上实在没钱，就，就合伙抢劫，”她垂下眸，“我们杀了几个路人，抢了一匹马，我靠着那些银两去了云英城。没想到进城后，我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一下子被认了出来。原来早我两天，侯泽便飞书至整个南州要通缉我，因为我们杀的其中一人是南州刺史的外侄。三日前，我逃来珝州，方才自林铁匠那回来，恰好路过那间面摊，你正与人说话，我没想到，没想到我还记得住你的声音……”
我点点头，她表述的清晰，前因后果在她口中，我听懂了。
不知为何，心绪有些沉重复杂。
房间静下，茶香轻绕，湘竹抬起眼眸朝我看来，似在观察我的神情。
我余光看得到，但暂不想理会。
“小姐？”她打破沉默，“你，你是觉得，我很恶毒，是吗？”
我朝她看去。
“那姑娘，那姑娘左右都是要死的，替不替我都那样，更何况，我只是剥了我自己的脸皮，她并不是我害死的，我没有做任何伤害她的行为，对，对么？”
我双眉轻皱，看着她的眼睛。
她神情怯怯，顿了顿，又道：“死了一个刺史的外侄，短短几日他们便能飞书至整个南州，而我们那数座村郭，那些月惨如阴司，恐惧煎熬，却无人为我们出头，小姐……我说的，没有错，对吧？”
她的眼睛又含了泪，全然没有我记忆里大胆泼辣的模样了。
“你问的没头没脑，”我说道，“什么对么？你想让我回答，你没有错，他们该死？”
“不，不是，”她摇头，“可是他们无辜，我们就不无辜了？”
“你若心虚愧疚，或者害怕自责，这是你的事，你找他们赎罪忏悔去，不要来我这里找慰藉。”
她双眉轻皱，眼泪滚落下来，呆呆看着我：“小姐，你说这话，莫不是要不管我了吧，你那么擅长巫术，绝不比那些十巫差，你的师父，还有杨公子他们，可都是仁善之师啊！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本就想去东海，如今听来，战鬼暂时未来，倒是元族和那些应龙的曲魉在勾结，却不知，和十巫关系大不大。
“小，小姐？”她低低催我。
“我的玉呢，”我问道，“如今在何处？”
“玉……”她轻皱眉，“被，被我们卖了。”
“你们？”我说道，“你的何郎也有份？”
“不，不怪何郎，”她急忙辩解，“是我的错！”
“明明是捉贼的人，最后却也变成了一个贼，”我淡淡道，“你们果然是一对。”
“小姐，你若真的恨我，待救出我儿后，我愿意以死谢罪，”她哭道，“此事真的与何郎无关，是我，我当时为博得他同情，诋毁了小姐许多恶语，说小姐专门欺压刁难下人，爱对人施以拳脚，何郎这才，这才……我才是恶人，何郎很善良的。”
“你靠着诋毁我去过潇洒的生活，还卖掉我心爱的玉石，现在，还求着我帮你？”
“小姐……”她俯首大哭，泣不成声。
我起身去到窗边，微微推开窗户，日头渐渐西移，已快黄昏。
“我稍后还有事，”我说道，“我可以给你点银子，你先去寻个客栈，明日午时，在此包厢等我。”
“小姐，”她声音浮起喜色，“您是说，愿意帮我了？”
我回过身看着她：“你听说十巫在永城一带活动，故而来此，那么，你打算如何找到他们？”
“有办法的，”她说道，自袖中摸出一块小牌子，放在桌上，“我来珝州那日，特意去找林铁匠订制的桐木小牌，刚才才去取来。”
我看向那牌子，上面刻着“舞阳”二字。
“这是……”
“舞阳代表赵，这块桐木小牌，便是十巫中的赵氏，戴在身上，若有认识的人，会主动来寻你，是一个见我凄苦的老人家教我的。”
“可否给我？”我说道。
“自是可以，”她起身递来，“小姐。”
入手精致，颇具分量，我来回看了几遍，不知到底有没有用。
顿了顿，我拿出三钱，放到她手里：“你去找个客栈吧，明日在此见面，若我一时无法赴约，我会派人告诉你，再会。”
·
入冬的暮色来的很快，夕光吞天，千屋共霞，满城烟树被残阳映红，杳杳苍苍。
我坐在街口一条水桥前，耐心等着身后茶楼的说书先生出来。
几个笑声清脆的鲜衣少女嬉闹着经过，我回头看着她们，双眸有些怅惘。
碰见湘竹，我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并不是完全冷漠的，其实心中像是有根琴弦被忽然拨动。
我忆起五年前刚下山，来到宣城时的喜悦心情。
那时我一个人背着包袱，带着攒了许久的银两，站在城门外，仰头望着宣城二字，跟个傻子一样咧着嘴，笑得开怀开心。
心里所想的，是终于自由了，快要见到爹娘了，也可以和世人一样，每天都能闻着街上包子铺的香气醒来，只要一推开窗户，楼下就是卖桂花糕蜜豆糕红豆糕们的摊贩，想去听说书，只需拐个弯就成……
却，是一场骗局。
我的身世被缓缓揭开，真相鲜血淋漓，我所有的美好憧憬被击个粉碎，我编织的那些未来，更不可能到来。
不过，来不了，就来不了吧。
其他的活法，也是活着。
水波轻漾，能看到水里轻摇的小鱼，我拾起一块石子，往远处丢去，看着涟漪散开，一圈一圈。
说书先生是小半个时辰后才出来的，街边已挂起许多灯笼。
我并不打算客套说话，起身迎去时，我抽出刚买来不久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咙上，直接将他吓傻，没有多费唇舌，他便什么都交代了。
这个故事，出自埠璪凌波楼，是一个姓庄的姑娘所写。
庄姑娘，应该就是清婵了。
埠璪在华州，位于汉东西北，能传到曲南的永城，可想范围之广，也许已传遍汉东，甚至去往了关东关西和盛都。
两个姐姐这一世辛酸悲苦，命途坎坷，却还要在死后被人在茶余饭后用来妄议嘲弄……
我收回匕首，平静的让说书先生离开。
待他一走，我握着匕首的手便禁不住发颤。
我力持镇定，将匕首送回鞘中。
清婵。
我一定不会放过她，绝对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