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道很长,迎面又遇到不少战鬼,但庄先生的几只火兽先行在前开路,一路也算畅行。
其实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也只有他能为我解答,可是我无法做到同他交流。
他看我的眼神,他对我说话的语气,还有他的笑,皆让我不适,跟他说一句话,我都觉得难受。
走出栈道,我继续寻下一处,等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又遇见一座大墓室。
本不想来,可是这座墓室内有很大的风声。
我照例击开墓室的机关,却发现这机关已被破坏了。
破坏掉的机关仍有积灰,年岁很久很久,我忽然觉得,也许这是沈老先生的前世所为。
推开石门,当真有大风迎面而来,眼前瞬息开阔至视野尽头。
说这里是墓室,其实并不准确,这里似乎,又是一处渊陵。
同样是林立的石谷,深涧中风声若鬼哭神泣,不同的是,这里相连的不再是深渊下相通的悬空栈道,而是一座座自深渊中拔地而起的切片似的立崖。
我朝前面走去,目光望着巨大空间,不知该落在何处。
“这才是渊陵。”庄先生说道。
地上偶有砂砾被大风吹起,东南方向立着一尊大石像,太过高大,似乎是直接由高山凿出的。
石像下面,似乎是一方大水潭,比里面那方“初杏山涧”远远大出数倍。
再往石像上面,似乎,似乎能看到天空了。
我一喜,出来了?!
“跟我走吧。”庄先生说道。
我如若未闻,抬脚朝前走去。
胳膊再度被他握住:“小姑娘。”
我侧头说道:“前辈如何也算是德高望重的昆仑高人,跟一个姑娘家拉拉扯扯,像话吗?”
他将我松开,唇角又浮起淡笑:“是我失礼,但你我之间,何来高不高人。”
我不想理,抬脚朝前走去。
“小姑娘,”他跟随上来,“你心里当清楚,与我一起,你所能得到和达成的远胜于如今。杨琤能给你的,我都能给,甚至能给的比他还多。而论及待你的情意,他更无法与我相比,我可以将你捧在心头,宠至天上,我将你视的,比我生命更重。”
鞋底踏上崖边黑土,路其实不窄,至少有丈余,可是天地空间着实太辽阔,如此上去,我像是在崖边踩着薄冰。
眼角余光往后瞄了下,有些担心我如此上去,他万一忽然推我,如何是好。
虽然他要对付我,有千万种办法,可面对深渊,我不能保证他会不会突发邪念,一时冲动。
以及,示爱不成而恼羞成怒的劣等男性,我听说书先生说过太多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你畏高?”他轻笑。
我没有说话,顿了顿,我抱着呆毛去到一旁平地上,将肩上几个包袱拿下来。
眼下,要么呆毛醒来,要么我歇够力气,否则不能轻易过去。
庄先生随之过来:“小姑娘。”
我抬眼,骤然在他跟前蕴出一道晶壁。
他停下,笑了笑:“你当真不饿?”
我垂下头,轻轻推着呆毛。
怎么都摇不醒,我狠下心,在它的脸上用力掐下。
好家伙,竟给我薅下一把绒毛来……
可我虽然用力,但仅限于掐,并没有去扯。
我拨了拨它的绒毛,顿然愣住,呆,呆毛竟开始脱毛了。
“呆毛,”我不安的推它,“呆毛你醒醒。”
它仍在睡,我甚至觉得,这不是睡,而是,昏迷。
“呆毛。”我手中力道变大。
它没有反应,而我每碰它一次,总能带下来一把绒毛。
我不知这脱毛现象因何而起,与它为了保护我,而灵力耗尽有关?
“呆毛……”
我无力的又推了推它,有些想哭,被我强力忍着。
它不省人事,双目沉沉闭着,但呼吸是有的,很清很浅。
“小姑娘,我来看看?”庄先生说道。
我抬头看他,不知要不要应。
他博闻广识,也许能帮上我,可是我怕他对呆毛做手脚,或者用呆毛来威胁我。
就在这时,我的耳朵捕捉到一声鸟鸣。
我抱紧呆毛,转头朝鸟鸣方向望去。
一前一后,又起鸟鸣,来的共两只,白羽纯色,模样与带我和呆毛入渊陵的大鸟一样。
不止鸟鸣,在更远的天边,我似乎还听到刀戟战乱声。
“它们可以接我们离开。”庄先生说道。
我收回视线,垂头看着呆毛,再看向我放在一旁的包袱。
此次来渊陵,为的是寻找活下去的办法,我绝对不是要将自己投入到又一个绝境。
“你不愿跟我走,对吗?”他又道。
我不想给他任何反应。
“好,”他一笑,“那我陪着你,等你到安全之地后,我再离开。”
“……”
我抬手,手指将呆毛身上掉下来的毛轻轻拍掉。
“小姑娘,”他再度开口,“你当真不渴吗?”
我忍无可忍:“你可以不说话吗?”
“……我不过是,怕这里太冷清,所以陪你说几句。”
这语气,这说辞,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
“我并不需要。”我回答。
“那,你眼下做何打算,要一直在此?”
我沉了口气,看向已落至我们跟前的两只大鸟。
“好,”他轻笑了下,“我不说话了。”
大鸟飞来,一只较黑,羽毛很脏,一只纯白无暇。
较黑的,便是我和呆毛所遇见的那只。
它们停在庄先生身后,庄先生抬手,随意抚着其中一只的毛羽。
我看着他的背影,脑中去想可以对付他的办法,无论哪一种,最后皆觉不现实。
但一直呆在这里,终究虚度光阴,我现在最最担心杨修夷。
思及他,片刻也坐不下去了。
我拾起包袱,将呆毛抱起。
崖边风很大,回风完全可以将崖边两步内的人给刮下去。
我的神思在地上凝出极长的大阵,瞬息铺开,如造大地,覆盖在茫茫深渊之上。
有些害怕不能抵御住大风,同时又怕庄先生在身后做手脚。
每个说书先生都提过,不能将背部朝着敌人。
那不然,我倒退走着……?
想想有些好笑。
收敛思绪,我到底抬脚踏上阵壁。
“小姑娘。”庄先生在身后带笑唤道。
除了关注他会不会忽然出手袭击我之外,其余反应,我半点也不想给他。
大风迎面而来,呆毛身上的绒毛像是细碎的蒲公英,散走大片。
我将它抱紧,用胳膊完全护着,臂膀忽然一阵剧痛,我垂下头,是它的爪子,正放在我的臂膀上。
我抬手将它的小爪子拿开,却发现像是黏住了,怎么都拿不开,甚至我握着它手腕的手也松不开了。
剧痛越来越强,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它疯狂吸走。
“呆毛。”我低声叫道。
它的眼睛仍闭着。
我身后的包袱轻动,玉石传来锒铛声。
一股说不出的力量在我体内澎湃沸腾。
一方面,是呆毛在拼命汲取,另一方面,玉石在拼命朝我涌来。
“小姑娘?”庄先生走上前来。
伸来握着我胳膊的手忽然松开,同时响起倒吸一口气的猝不及防之声。
他声音变厉:“小姑娘?”
伸手又来抓我,一股磅礴灵力灌入我体内,我的身子被他的手强行带过去:“你可还好?”
我抬起头,缓过来一些后,将我的手抽出,避开他数步。
看了看他,用眼神让他离我远点,我转身离开。
胳膊和手指位置的剧痛已经消失,我垂头看着双目紧闭的呆毛,它浑然不知事。
我边走,边又鼓起勇气,抬手去握它的小爪,依然还是那股剧痛,很难松开,却不是不能松开。
它,它在汲取我的灵力。
我停下脚步,双耳风声呼啸,自四野冲来。
整片深涧被我踩在脚下,大阵之下,宛如凌于万丈高空,一股说不出的空旷孤寂感,像是踏入荒古历史卷轴,生与死,不断碰撞,有些更替,有些彻底消亡。
我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个想法让我害怕。
思量一阵,我重新抬手,轻轻握住呆毛的小爪。
剧痛又袭来,像是一团巨大的漩涡,抓着我的手要将我扯入进去。
我尽力忍着,由它来吸。
终归灵力于我,是可回还的,待受不了了,我自行抽出不是难事。
我不想呆毛出事。
勉强能适应这股剧痛后,我抬脚继续朝前走,边将呆毛抱紧。
风越来越大,我肩后包袱里的珠玉轻轻在动。
步步走出去很远,石像在目中越来越清晰,像是一座执斧战神,石像下的巨大池水也被我看清,那不是池水,是血渠。
待离血池百丈远时,我停下脚步,将我的手指从呆毛爪中用力抽出。
庄先生一直跟在我身后十来步外,随着我停下,他也停下,还有他身旁的两只大鸟,身后的两只火兽。
“小姑娘?”他开口说道。
站在这里,天边正在交战的动静极其响,激烈程度已能听出。
该做打算的是,我出去后所面临的境遇。
我本不会出事,哪怕呆毛伤重不醒,哪怕不知天边正在交战的是谁,但我带着呆毛和肩后玉石,再辛苦,再累,我也能完全躲开那些人。
但烦就烦在,我身后有庄先生。
他不依不饶跟着我,着实讨厌。
“小姑娘,”他走上前来,“我让九秋先带你走吧。”
“能带我去饮千渡吗?”我说道。
他笑笑:“你可以自行去,我没有资格拦你,但我不会带你去。”
我也笑笑,从始至终没看他一眼,目光看着上面石像。
“小姑娘,”他说道,“吃点东西吧,你精神面貌并不是很好。”
“我的死活与你无关,你离我远点。”
“离你远点可以,你先喝点水?”
我一言不发,转身往旁处走去。
“小姑娘。”他跟上来。
“站住!”我回身说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让你离我远点。”
他双眉轻拢,眉目依然温和:“好,你喝完这些水,我便走。”
“我今日将话放在这里,”我声音变沉,“如若杨修夷有三长两短,我必不会放过你,我会以这世上最惨烈的死法要你完蛋。你现在完全可以来杀我,除却后患,但你别再假惺惺的用你那一套喜欢不喜欢来烦着我,你让我恶心。”
“小姑娘,”他肃容,“我们之间,远重与你和杨琤。”
“不,我不管在你心里,我和你到底有何纠葛,在我心里,杨修夷是我最在意的人。”
“我能给你的比他更多。”
“他能给我的从来不少,是我不要,而他敬我尊我,知道我要什么,知道如何才算是支持我,你比不上他的,没有人比得上他。”
他敛眸,微垂下头,笑了一笑:“你这些话,只会让我更恨他。”
“你恨他,或者是不恨他,他不会在意,同理,我也不会在意。”
语毕,我转身继续朝前走去:“告辞。”
岂料,他竟又跟上来。
“小姑娘,”他声音带着叹息,“但是,杨琤会在意你过的好是不好,这些水粮,他应也希望你吃下。”
我没有理会,但眼眶忽然起了酸涩。
我不敢去想此时的杨修夷身处何地,会变得如何,我面对过自己的无数次死亡,可我无法承受任何杨修夷不在这个世上的可能。
光是想想,我都会手脚颤抖。
“小姑娘?”
将那些惧意强行压下,我深呼吸一口气,加快脚步。
便在这时,耳朵极其敏锐的捕捉到一声剑啸。
我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剑啸似龙鸣,剑影分裂时,又似玉碎,银瓶乍破。
我对它再熟悉不过,哪怕如此激烈混乱,我都能分辨的出,分辨的清。
很快,我顾不上是否听错,抱着呆毛发足狂奔。
哪怕不是杨修夷,这声剑啸也可能出自师公之剑!
“小姑娘!”庄先生叫道,抬脚追来,身形一晃,至我跟前,“小姑娘!”
我飞快绕开他,加快速度跑去。
奔跑过程中,清脆剑啸再度响起。
我满心狂喜,不论是谁,此困境可破。
石像之外的天空墨蓝晦暗,大火烧的大地一片艳红,一股冲鼻恶臭。
缭乱人影里,我一眼看到了熟悉清影。
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