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潭很大,且这一片是我未曾来过的地方,我寻了好一阵,才找到十七三他们的大约所在。
在去的路上,我在心里准备措辞,想着要如何说服他们。
甚至……我觉得实在不行,干脆直接绑走吧。
虽然违背他们的意愿,那便就当我是个非得强行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人的恶人好了。
只是,我想了这么多措辞和行为,但有一个场景是我如何都没能料到的。
我寻到的,是他们的尸体。
发现第一具尸体时,我便心下一咯噔,不是十七三,也不是十七五,但衣着打扮,和失了双目的苍白脸颊,可见是他们的同伴。
第二具,第三具尸体卧伏在湖边,陌生面孔。
第三具尸体,便是十七五,而后,在那艘摆渡的船只上,我找到了十七三和第六具陌生尸体。
他们同样也是卧伏的姿态,杨修夷和丹华尊长检查完,同之前那几具尸体一样,所创位置是背部,被直接击碎了脏腑。
但因此地诡谲,尸体极难腐烂,所以他们判断不出死了多久。
我一时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转头看向旁处,目光在满目积尸的湖潭上虚望着。
“万珠界的人要对付他们,直接杀死即可,不必这样偷袭,”丹华尊长说道,“以及这些术法,偏向巫术。”
我想到了那位姓佘的老妇,直觉是她。
“与我有关,”我低声说道,“十七三送我去渊陵的那条路极为隐秘,许久不曾被人踏足,也许因我走过一次,被那几个十巫发现了。”
“那也不为你之过,”丹华尊长看着我,“小丫头勿多想。”
“他们不会‘动’,他们半点意识和残念都不愿留在这地方,”我拢眉,“会不会已散尽,魂飞魄散了。”
“应没那么快,还来得及。”杨修夷说道。
“来得及什么?”丹华尊长的徒弟说道。
我心里觉得些许安慰,回身看向我们的来路。
双眉皱眉,我的神识一瞬广散而去,寻到那几具尸体。
我抬起手,掌心朝上,捕寻荒魂的气韵在掌心上缓缓凝出清绿色的光来,像是初长的萌芽。
“这是……”那徒弟说道。
“我带他们离开。”我说道。
但他们已不存在丝毫意识了。
这样糟糕的地方,他们想活着,只能麻木自己,行尸走肉的守着。
如今不得已死去,他们竟比谁都决绝。
意识散尽前,他们应该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戾气邪气横长之境,若无半点意志支撑,很快便会彻底消散于天地。
分明当初都是苦苦想活着的人,现在走的这般干净利落,着实唏嘘。
手中气韵越来越强盛,我抬头看着满天灵灯,所能感应到的不止他们。
那些浮魂荒魄如似百川归海,皆朝我涌来,不管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哪怕仅仅只剩一缕残念。
杨修夷取出一枚司昀玉佩,递来给我。
我凝息牵引那些荒魂暂住玉中,随后将玉封印。
不管生前如何,荣华或潦倒,此时皆在这枚司昀玉中了。
袖中青龙之目,又有所反应。
我再度取出。
龙目之光黯然,但一直在持续烧着。
我仍捕获不到任何感觉,除了燃烧带来的灼热疼痛之外。
但来此的时间着实有些太久,不宜再继续待下去了,毕竟来的不止我一个,也不止杨修夷和丹华尊长。
我只得收起龙目。
·
见到秦域时,外面正逢阴天。
我躺在巨大的马车里,防震处理做的极好,我连着睡了数日,记不得过去多久。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来,我迷迷糊糊掀开车帘看去,便见到了他。
六七人立在崖边,其下是苍茫天地,葱郁山岚。
除却他和杨修夷,他的亲信,还有丹华尊长他们,都在。
我悄然将车帘放下,凝神去听,说的是兵乱,战线,粮食,疆域……
这些我不懂,我不是一个谋略家,但若是打仗,也许我可以帮一帮他。
他们聊了很久,离开前,秦域让杨修夷再陪他一阵。
我听到风从他们身旁吹过,甚至能听到杨修夷发丝轻轻吹起的声音。
“琤兄,对我所说,你当真没有半点兴致么?”秦域说道。
“的确没有。”杨修夷回道。
秦域笑了笑:“你什么都好,唯独缺了份野心。”
“或许人各有志。”
“怎么会呢,”秦域叹笑,“拓疆土,战悍将,舐刀血,杀伐屠戮,哪个男人骨子里没这种渴求?权力,女人,美酒,珠宝……登高一呼,万众齐喝,这种无上荣光,怎会有人不要?”
“不要的人有很多,”杨修夷的声音仍平淡,“我师父,我所认识的诸多前辈,他们志在云游,逍遥天地,有人好美酒,有人爱诗画,浮生安稳即可。”
“你是一个狂人,但凡是个狂人,骨子里皆是渴战的,不是么?”
杨修夷沉默了下,说道:“我,狂?”
秦域又笑:“琤兄,你不狂?”
“嗯,”杨修夷说道,“那我改掉。”
“……你。”
我唇角浮起轻笑。
我觉得秦域说错了,杨修夷的确很狂,但绝对不是狂妄的狂。
谁说狂人便是渴战的,杨修夷的轻狂,恰好是不屑于名利和权贵。
“可琤兄,”秦域又道,“你想,若你拥有一切,岂不就能更好的保护心爱之人了么?”
“初九也不爱这一切,她与我皆为闲云野鹤。”
“闲云野鹤?”秦域轻笑,“琤兄,田姑娘身上诸多羁绊,也许她当不了这只野鹤。但是,你可以为她扫清一切,让她去当。你想过么,以你杨家之基,完全配得起一份千秋霸业,若能翻云覆雨,垂临万方,苍生万物的造化尽控于你的鼓掌,届时,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给不起?”
杨修夷没有说话,安静良久,他淡淡道:“秦兄,你说的或许对,但在我和初九之间并不适用。”
“不适用?”
“她要的不是我给她什么,而是她自己去得到什么,我要做的只是陪着她,而不是替她安排。”
风吹起窗帘一角,我看到他们背对着我的身影。
杨修夷一袭青衣,飘飘然轻逸于尘,天地因他而成了一幅水墨之画。
“他人如何相处,我不知道,”他又说道,“但于初九,我能做的,只有敬她尊她。”
“那,若是田姑娘想要去称霸一方,去征战杀伐呢?”
“初九不会的。”
“假使呢?”
杨修夷微顿:“若她真的开了口,那我便拼尽一切,夺了这天下给她。”
我的心跳变快,愣愣看着他的背影。
这些话,他绝对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如果他真的想要,我哪怕穷困潦倒,也愿意倾尽我的所有去陪他。
虽然像是很荒唐,不自量力,可是,我就是能因他而有这无畏的勇气。
哪怕从零开始,我都不怯。
他可以宠我爱我,我也可以惯着他,陪他去闯。
当然,前提得是乱世,否则我们两个人都不会这么去干。
若盛世安稳,那闯什么闯,杀什么杀,躲在被窝里抱着睡懒觉,说永远都说不完的话,有什么不好吗。
显然秦域不懂我和杨修夷之间的这份默契,他笑着说道:“所以,若要说服你,我怕是要去找田姑娘了。”
杨修夷也笑了:“你可以去试试。”
马车车帘在这时忽被掀起。
我转眸看去,来不及伸指噤声,唐芊一喜:“姑娘醒了。”
我听到杨修夷和秦域回过身来的动静,悄咪咪偷听这个不厚道的行为,被提前打断了。
披了件厚暖的外袍,我下去马车。
杨修夷过来牵我,大掌特意试了下我的温度,似乎这才放心。
我过去同秦域问了声好,客套言语一番往来,他并未提刚才所说之事,只叮嘱我照顾好身子,并几次明示暗示,说杨修夷待我多好。
我转头看着杨修夷,阴天的光线,恰能让他的皮肤更白,鸦青色的长衣,更能衬出这种雪白剔透之感。
他的黑眸亦望着我,清而不寒,付着柔情。
对我好不好,喜不喜欢我,全都写在他的眼睛里了。
我冲他一笑,也顾不上有没有旁人,一步倾身,往他怀里靠去,被他温柔拥着。
听到秦域轻咳,而后连连说着不叨扰了,不多送了,在杨修夷的客套言语中离开。
“睡得如何?”杨修夷低声问我。
“想你了。”我说道。
“我不是在这么。”
“在这也想,”我将他抱紧,“怎么都觉得不够。”
他垂首吻了吻我的头发:“是不是傻。”
我在他怀里咧嘴笑的开心,没再接话。
车队没有停留多久,继续出发。
我在车上吃了些糕点和本地的水果,唐芊和木萍变戏法似的,还端来一盘热乎乎的烤肉。
他们说,我睡了大概有十天。
我听着惊讶,不过转眼又想,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于我其实正常。
但紧跟着,杨修夷说,呆毛还没醒。
我这下便真的惊到了:“还没醒?!”
“睡得很香,”唐芊说道,“还不时说一两句梦话。”
“说什么了?”我问。
“听不懂,隐约只有主人,还有做噩梦时,会喊着让你快跑。”
“……”
“呆毛现在在哪?”我问。
“在后边,我稍后就去抱来。”
“嗯。”
我心里放心一些下来,还会说梦话,那便表示不严重。
不过,还在渊陵的时候,它其实也是这种睡梦的状态了吧。
怎么能睡这么久,睡得比我还久呢。
我分明记得它之前说它很讨厌睡觉的,不过,它当时似乎也说过,它讨厌睡觉,是因为睡了很久很久。
难道说,呆毛得了一睡觉就会睡很久的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