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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历史 >>长安末 >>第16章
果真如李震所担心的那样,游行队伍穿过钟鼓楼,直奔东门外朝华清宫方向而去。 曹云亭站在高处向集结成片的游行队伍疾声高呼:“我们坚决主张全民抗日,要求国民政府立即停止剿共,组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全民族枪口一致对外,共同抗日。”全场数万人听后一呼百应,纷纷表示拥护赞成,紧接着队伍高唱着抗日歌曲徒步向华清宫而去。 西京城内爆发学生游行的消息,下榻华清宫的领袖很快知道了。他严令城内军警务必将学生队伍堵截在灞河桥以西,如果学生胆敢越过灞河便“格杀勿论”。听得此令后的李震木然呆坐在沙发上,他知道此刻的局面已非自己可掌控,局势正朝着不可收拾的境地发展。 然而,李震内心深处却又升起一股莫名的躁动,甚至有点乐见事态失控的不可告人的窃喜,即使到最后是流血收场,起码可以打压共党的嚣张气焰。这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张奎来电说,在剿匪总司令带领下,司令部几乎倾巢出动驱车前往灞桥了。这个消息听得李震牙齿差点掉地上,堂堂总司令到现场去做什么呢? 李震一刻不敢迟疑,立即驱车朝灞桥驶去。等他赶到现场时,但见数万人的队伍挺立风雪中,西京市政府和“剿总”以及社会各路头面人物悉数到达,双方对峙的气氛令人感到无比压抑。李震闪身站到一棵柳树后面,透过雪雾向远处望去,终于瞧见冯其中和冯宁远带领调查科的便衣们已经布满四周的角角落落。 此时的长安城东郊灞桥边,朔风搅动着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已是傍晚时分,彤云密布下的道路上,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西京剿匪总司令部的军警个个腰挺背直站在风雪中,军装上落满了积雪,眉眼上凝固着点点冰粒,嘴巴鼻孔呼出的白气,掩面升起又迅速消失,一股股肃杀之气凝结在每个人脸庞。站在远处的李震,心里不由自主地猜测,那个潜伏在“剿总”内部的“太白山”,此刻应该就在这里,总司令能亲自前来劝阻学生,难说没有这个“太白山”在其中的推动作用。 这时,只见一众护从簇拥着总司令站到一处高台上向学生喊话:“鄙人深切理解同学们此刻的心情,抗日不分族群、不分地域、不分性别、不分先后,在民族存亡的危急时刻,炎黄子孙头可破血可流,家不可灭、国不可亡。抗日图存已到最危险的边缘,任何人都不能在国家存亡之际充当历史的罪人,我向同学们承诺,一周之内一定用事实答复你们,请大家相信我。”说罢,总司令弯腰鞠躬,一众随从齐刷刷向游行队伍行军礼。 寒风呼啸中的灞河岸边,所有人都像凝固的雕塑一动不动,长时间内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得风雪掠过的呼啸声响彻四野。远处人群中开始传出阵阵嘈杂声,忽闻一个高亢激昂的声音从游行队伍中传出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相信总司令的承诺,一周后再见分晓。”又一阵落雪无声的死寂之后,黑沉沉的人群这才风流云散开去。 风雪灞桥的第二天晚上,曹云亭和柴伯文约聚妙积寺对告密者罗增荣进行了处置,曹云亭怒斥罗增荣不仅有罪于国家民族,也玷污了戏曲人的风骨。无儿无女且在世上亦无任何血亲的罗增荣,怀着无比愧疚痛伤的心情给陈凤良老社长写了一封诀别信,忏悔自己走到今日完全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盼望陈老社长能对益民社的徒弟们一视同仁,自己所犯之事罪孽深重,但与他人绝无干系。末了,罗增荣又泣血恳请把自己积攒的所有钱财,悉数送给开元寺晴雯姑娘用以赎身。 陈凤良看信后老泪纵横,罗增荣毕竟是和自己多年行走江湖的老字辈,罪孽之外的梨园感情还是有的。于是,他让剧院老板赵本斋算清罗增荣所有账目,又把赵兴怀和胡淑曼叫到一起,三人商定不露实情,对外统一宣称罗增荣突染重疾返回老家休养去了。赵兴怀和胡淑曼看着老班主凄楚悲凉的表情,再想到罗增荣这辈子的孤情寡恩,不禁长吁短叹、哀伤不已。 而后,陈凤良又把益民社的徒弟们召聚一起进行安抚劝慰。平常日子里,罗增荣已经和弟子们若即若离,对于他的突然离开,大家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一番叹息之后,众弟子们反而劝慰陈老社长别太伤感。 随后,陈凤良、赵兴怀和胡淑曼私下托人在长安城外为罗增荣寻来一副上好棺木,悄悄将其埋葬于北郊城外的短松冈上。办好这些事情后,陈凤良这才嘱托胡淑曼悄悄去开元寺为晴雯姑娘赎身,算是替罗增荣了却离世前最后的一桩心愿。 开元寺老鸨看到来了一位贵妇人,声称自己是晴雯姑娘的远方亲戚,并愿意拿出三倍的银圆为晴雯姑娘赎身。生意难做的老鸨既感惊讶又觉为难,心里经过再三掂量,最终还是答应了。当胡淑曼将晴雯姑娘顺利带出开元寺后,才告诉她罗增荣“病亡”的消息,女人哭得是死去活来,言说罗增荣是这世上最把她当人看待的大好人,并恳求告知罗增荣身葬何处。 晴雯姑娘提出的请求,胡舒曼不能做主,便去征询陈老班主意见。得知实情的陈凤良唏嘘不已,思忖再三之后,同意胡淑曼悄悄带她去了一趟短松冈,并一再嘱咐胡淑曼只说罗增荣忽得暴病而亡,其余一概不提。之所以瞒过实情不说,就是想在晴雯姑娘心里永远留下罗增荣的好人印象,期盼往后岁月里,逢年过节能有个晴雯姑娘为罗增荣烧些纸钱,也算他魂魄有依、孤魂不散了。 从灞桥回来的当天晚上,李震受了风寒病倒了,他再三叮嘱冯其中和冯宁远务必时刻竖起耳朵,不求抓住一两个赤色分子,但求领袖在西京的这些天里安全无虞,因为南京党务调查处给自己的命令是要万无一失。 虽然身体躺在病床上,李震脑子里却一时不得安宁,仔细思量最近屡压不止的“骚乱”,令他倍感焦虑的仍是暗藏在西京市内的赤色分子至今一个也没抓住。按说他完全可以对潜伏在长乐坊大剧院的曹云亭这些人收网,但他不愿这样草草了事,在没有掌握有力证据之前,决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让他想捞条“大鱼”的愿望落空。 李震越想越觉得心绪烦乱,一件件发生过的事情,反反复复浮现在他的脑海。自己掌控的党务调查科应该没问题,倒是剿匪总司令部那边的异常让他深感忧心,闭目回想灞桥风雪中,站立在总司令身边的每一张面孔,似乎都有着若隐若显的可疑之处。越是这样想,李震越觉得潜伏在剿匪总司令部的“太白山”恐非一个人在行动。可惜此时重任在肩只能顾及眼前,李震暗暗发誓等这段非常时期一过,不管有鱼没鱼他都要撒上几网,好让西京市内有恃无恐的共党份子有所忌惮。 一晃三天时间过去了,凌晨时分的长安城还沉浸在酣睡之中。 病床上的李震被一个恶梦惊醒,心情烦躁的他起身倒了杯开水,刚要喝时,冯其中狂奔到他面前,双眼圆睁嘴巴哆嗦着说:“刚才华清宫上空打响一颗信号弹,随之枪声大作、喊杀声四起。”李震听罢,手中水杯咣当掉地,他虽早有心理准备,甚至预感将有大事发生,但绝没想到事情会恶化到如此地步。冯其中急忙捡起地上的水杯,转身给自己倒杯开水,一身寒气的他一饮而尽。 “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那我们就得做些非常准备,华清宫一定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天要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咱们不必惊慌,你马上把我们的人全部撤回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外出。”李震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冯其中顾不上再喝一口热水急忙出门去了。 说话间已到黎明时分,李震撩开窗帘看到街面到处都是荷枪实弹来回穿梭的士兵,他不知道这些士兵是哪方面派来的,更无法断定这些士兵进城是为维护秩序还是来抓人。不大一会儿,忽然有辆汽车鸣笛穿过人流,疾驶过后从空中飘下来无数张传单,上面写着西京剿匪总司令部已对领袖实行“兵谏”。 这个消息像炸雷般瞬间让刚刚苏醒的长安城沸腾起来,无数群众和学生再次走上街头,欢呼声、呐喊声此起彼伏,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抗日救国的疾呼声响彻云霄。 “华清宫兵谏”的消息令柴伯文、曹云亭两人大感意外,延安特电嘉奖长安地下党所有人员。曹云亭欣喜之余不免感慨万千,假如罗增荣的初次告密,即寒梅、杨小云在西京师范学院策动九一八事变纪念日学生游行之举果真引起李震、冯其中的高度警觉,那么为掩护药王洞密谈所采取的“声东击西”策略恐怕很难实现;如果没有药王洞秘密会谈,也许就不会有策反“剿总”进行“兵谏”的惊天变局发生;如若不是那天晚上引蛇出洞抓住罗增荣,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可喜成果。尽管这一切巧合当中的必然关联,都是经过先期精心准备和计划过的,但曹云亭仍然感到自己或许只是运气好些,时刻提防和警觉才是保证长期战斗下去的永久法宝。 曹云亭接受了延安嘉奖令之后,柴伯文又秘密引见他认识了一位气质高雅的妇人,她是“剿总”执行“兵谏”任务的刘伍师长夫人刘云珍。刘夫人一再称赞曹云亭领导的地下党支部为这次“兵谏”做出的卓有成效的工作,并说自己也是个梨园戏迷,且为戏曲界有这么多爱国义士感到由衷高兴,同时她代表司令部邀请延安方面派来代表,共商解决“华清宫兵谏”后出现的波谲云诡之局面,为即将到来的国共抗日统一战线做好积极准备。 曹云亭看到,即使在国民党内部依然有这么多具有民族大义的有识之士,使他更加坚定自己的理想信念,并为梨园行有越来越多同仁与他站到同一条革命战线上深感欣慰。 华清宫的这场惊世巨变所形成的蝴蝶效应迅速波及全国,经过延安与南京共同努力,“兵谏”最终得以和平解决,国共两党抗日统一战线初步达成。为了凝聚全民族有生力量共同抵御外敌,延安答应将红军改编为抗日第八路军,原来的长安地下党组织,遵照延安的指示成立了公开的八路军西京办事处,从此展开光明正大的抗日救亡工作。 “华清宫兵谏”后不久,国民政府裁撤了西京剿匪总司令部,为民请命的总司令被扣押南京,潜伏在“剿总”高层的“太白山”也被南调。在这个非常时期,“太白山”遵照延安最高指示,不得不暂时选择休眠转入静默状态。然则静水之下却是暗流涌动,南京开始派遣大量的中央军挺进陕西,在和平的面具之下,更大规模的风浪又开始酝酿。柴伯文、曹云亭他们面临的将是更加残酷的敌我较量。 一场引发国共两党重大变局的“兵谏”风波终于过去了。 很长时间里,李震一直心有余悸,总是担心南京会降罪下来,谁知鱼潜混水安然无虞,国府只把剿匪总司令部撤换成西京行营,新来的行营主任顾宽敏和李震不仅同窗还是同乡。虚惊一场的李震长长舒了一口气,西京筹委会和调查科的实权仍然由他掌握。然而新的事态也令他感到恼火不堪,那便是“兵谏”之后,延安委派的八路军西京办事处从此公开化,曾经誓言挖地三尺也要抓到的柴伯文、曹云亭等人仍在眼前晃悠。与他们多年的暗地较量中,李震的调查科没能捡到丝毫便宜,而今对手却摇身一变,大摇大摆又合理合法地站在他眼前,这让李震倍感屈辱。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时下的国共联合抗日无论是真是假,起码得从表面上做到互不侵扰。以往你死我活的争斗暂时可以歇口气,但李震心知自己和柴伯文、曹云亭的新一轮较量迟早又得开始。 当冯其中向任欣荣过问“兵谏”后长乐坊大剧院有何动静时,任欣荣猛然意识到很久没见到罗增荣了,他急忙跑到开元寺找晴雯姑娘探问,这才知道她已被赎身离开。任欣荣顿时翻脸不认人,威逼拷问老鸨是谁出钱给晴雯姑娘赎的身?谁知贪财怕死的老鸨死活想不起来,只说是晴雯姑娘的一位远房女亲戚。 冯其中得此消息后,愈加恼怒最近的连连失败,内心常常生出强烈的挫败感,让他有时候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感觉到长乐坊大剧院里有无数双眼睛在耻笑自己,那些耻笑他的人群里还有个令他心碎的身影,那人就是杨小云。 虽然被李震选拔进西京党务调查科做事,但冯其中聪明却不手狠。李震向来对自己发掘人才的眼力相当自信,但冯其中身上的这个致命缺点,却让他对其有所保留。为了进一步消解“兵谏”留下的恶劣影响,震慑心怀不轨的某些国军将士,国府决定“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南京党务调查处向李震秘密下达了一项特殊任务:执行国府最高密令,暗杀执行“兵谏”的原剿匪总司令部师长刘伍。李震思考再三,最终将此任务交给了特务二组的冯宁远。 春寒料峭的长安城经过剧烈动荡后稍显平静,大街上经过整夜的风搅雪后,残留下一层硬冷的雪冰。凌晨时分,从原剿匪总司令部方向传来一阵刺耳的鸣笛声,救护车从“剿总”大楼里抬出两具尸体,分别是刘伍师长的副官董孝铭和秘书高智,当晚刘伍师长夜宿兵营侥幸躲过此劫。冯宁远熟知“剿总”内的地形与环境,因此带人顺利潜入刘伍师部大楼,并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刺杀任务。虽然阴差阳错之间,对核心目标刘伍师长的刺杀未能成功,但李震对冯宁远的信任和欣赏猛进一步,就连冯其中自己也明显感觉到李主任倚重的天平,开始倒向了冯宁远那边。 国府特工暗杀爱国将领的丑闻,一夜之间又是传遍大江南北。 刘伍师长心知,因为“兵谏”自己或已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后悔在“西京剿总”被裁撤后,没有迅速带领部队远离西京这块是非之地。血案的发生惊醒了他,热血豪爽的刘伍师长向全师官兵喊话“要死也要死在抗日战场上”,不久后他主动请缨挥师北上抗日。 出发前,刘夫人代表丈夫再次约见柴伯文和曹云亭,她言辞恳切地说道:“倘若有朝一日,我和夫君战死抗日沙场,希望能长眠于长安城。”听得刘夫人的殷切悲愤之言,三人相视无语凝噎。 刘伍大军北上抗日出发的这天,长安城内外人群如山似海。早早赶来相送的人们将东西南北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数万长安民众肃立街头,注目相送正义之师北上抗日,直到部队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随着南方各省工厂、高校纷纷北迁,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西京市,抑扬顿挫的南腔北调逐渐淹没了本土秦腔。经过多年的建设,西京市巍峨壮丽的西洋建筑替代了黑油油门板的老旧土房。自从陇海线修通后,西京俨然成为全国少有的物资集散地,一夜之间冒出数千家商号,各路商贩络绎不绝纷纷涌入,西京市就像是战乱年代中一处难得的世外桃源,吸引着五湖四海的人们蜂拥而至。猝然之间的商业繁荣对冲着战争的残酷,即便是普通小商贩,也在街上兜售着漂洋过海而来的丝袜、泡泡糖、巧克力、打火机等外国货,五花八门的生意人以及琳琅满目的外国货充溢着大街小巷,西京市已非昨日的长安城。 李震主任在西京筹委会卓有成效的工作业绩,暂时掩盖了党务调查科的种种狼狈,他很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甚至心里为自己当年选择从南京到西京感到沾沾自喜。眼前的西京因为战争烽火而形成的繁荣兴旺,让他飘飘然觉得这一切应该归功于西京筹委会。李震逐渐认定,只要维持住西京的安稳,其他都是次要的。他开始在这份难得的宁静里安逸地享受起来,南来北往各色人等只要是求上门来,他一概不拒,李震显然把自己当作了西京的“土皇帝”,每天所能得到的实惠可谓车载斗量。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冯其中、冯宁远和邓贵发等属下见状,也乐得落个逍遥自在,李震吃肉他们喝汤,大家一起赚得盆满钵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