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绥远抗战的爆发,日方不断从关外调运军队进入关内,平津间的日军人数剧增,一切迹象表明日军在积极备战。消息传出后,西京各界群众为声援抗战自觉行动起来,西安救国联合会、西北教育界抗日救国大同盟等组织纷纷成立,就连全城两千多名人力车夫也成立起人力车夫抗日救国会,大家纷纷通过各种方式募捐,并携带捐款和慰问品奔赴前线慰问抗日将领,一时间西京市掀起支援抗战的爱国高潮。
妥善处理完罗增荣的身后事,陈凤良这才觉得自己已有很长时间没去见沈金书了,此时的他很想给沈会长建议,尽快成立长安戏曲界抗日救国联合会。在此之前,他已早早吩咐赵兴怀和胡淑曼开始编剧和排练了两部抗日秦腔剧《山河破碎》和《淝水之战》。陈凤良还想告诉沈金书会长,他准备带上长安秦腔总社人马,前往北平前线为抗日将士义演。这个想法已在他内心埋藏酝酿了许久。
这一天,赵兴怀陪同陈凤良一起去见沈金书,刚一进门,就看到止园剧场里也正排练着抗日剧目,虽不知具体曲目,但唱腔精准流畅,情感慷慨昂扬。陈凤良暗自思忖,莫非沈会长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他果然猜对了,在两人未曾见面的这段时日里,沈金书亲自参与排练了抗日京剧《还我河山》。老当益壮、精神焕发的沈会长听到陈凤良也想带队北上的想法后,两人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深感在此事上“所见略同”。沈金书随之嘱咐京剧社长赵天佑,让他和赵兴怀共同对剧本和唱词多加斟酌研磨。
望着满怀激情的沈金书,陈凤良不无感慨地说道:“前段日子,我处理完罗增荣身后诸事,本想早点来和你聊聊‘北上义演’这事儿,又想着戏还没有排练好,不知道该给你咋谈。今儿一来,看到老兄你也没有闲着,便知道是我自己多虑了。”
沈金书微笑答道:“你要是不来找我,我就找你去。现在社会各方面都组织力量支援抗日,我们戏曲人当然不能无动于衷。我既然排练了这场戏,肯定是要送去前线义演,不妨你我同往,用咱们的秦腔和京剧,一起为抗日将领们鼓劲加油,也算是我们这些梨园中人为抗战贡献些绵薄之力吧。”陈凤良欣喜自己和沈金书的想法不谋而合,心里甚感欣慰。
话说至此,两人交谈便再无顾虑,于是陈凤良便把曹云亭他们最近的作为低语细说出来。沈金书默默听罢,毫不迟疑地赞许道:“民族危亡之际,我们梨园行里能有这样的能人,这是我们的骄傲。你我虽已上了岁数,可我们的年轻后生大有出息啊!虽然出了冯其中、任欣荣这样的败类,但也有曹云亭和魏光华这样的正义之士呀。”
而后,陈凤良和沈金书一起在书院门沈宅约见了曹云亭,三人敞开胸怀直抒胸臆,不仅将各自对当下世态的认知和想法统统倾心交流一番,还让他们之间的信任上到新的台阶。沈、陈两位前辈至情至理、推心置腹的话语令曹云亭深为感动,原本心底残存的少许担忧,此时已被前辈的拳拳之心、盈盈之情全部融化而散。既然读懂了两位梨园前辈的真实心意,曹云亭心里一直悬空的石头总算落地了,他看着书房墙壁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字匾,居然不知该如何向两位老前辈表达自己的敬重之情。
北上义演临行前,沈金书主持召开了一次长安城所有梨园班社参加的大会,在会上成立了长安戏曲抗日联合会。听得戏曲界的壮举后,肖玉仁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主动找到曹云亭,请他引见了沈金书和陈凤良,并说西京工商界也已成立了抗日救国会,商户捐助了大批物资,他们准备组织专门人员,用卡车将物资运往抗日前线,顺便邀请曲艺界同道一起乘车北上。陈凤良和沈金书听后大为高兴。
随后,陈凤良将长安秦腔总社事务暂时交予曹云亭关照打理。临行前,长乐坊大剧院老板赵本斋给陈凤良多结算出一笔钱,说是自己也想为抗日救国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出发那天,京剧崇林社弟子们个个欢呼雀跃,要返回北平了,大家喜不自禁,止园剧场老板叶琦与朝夕相处的众人依依道别。此时的长安城已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城墙内外姹紫嫣红的各色春花和满街新发的春绿摇曳在春风里,仿佛在为远行的人们送行。当日,各大媒体纷纷报道长安戏曲人北上义演的壮举,一时间在全国各地传为美谈。
李震得知京剧社和秦腔社几乎倾巢北上,心中不免一喜;又听说曹云亭和魏光华等人留了下来,心头又是一惊。他一面吩咐冯其中继续监视长乐坊大剧院的风吹草动,一面给北平调查科秘密通告京剧崇林社和秦腔社北平之行,并特别提醒,如若发现有共党成员混迹其中,即可在北平收网捞鱼实施抓捕。李震心想,如果北平调查科能有所收获,那他在长乐坊大剧院很早以来撒下的罗网也可顺理成章地收起。
冯其中和任欣荣分别得知秦腔社与京剧社一起北上的消息后,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这种感觉既包含有背离剧社后离群索居的失落,又有对心中所牵念之人的担忧。冯其中自然是担心杨小云此行的安危,而对任欣荣来说,北平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那个地方让他时常想起一个人,想到那个人此刻身处战乱边缘,他心底便不由得升起一丝莫名的担忧。任欣荣所挂念的那个人,自然是他的生身母亲——京郊莲溪庵静尘师父。
这次北上演出,寒梅和杨小云最是当仁不让。陈凤良起初想着,此行千里迢迢、歧路遥远,不知她们两人是否受得了一路的辛劳?就在这时,胡淑曼和女弟子申湘云也请愿前往北平,看到她们四人在一起的精气神反而胜过赵兴怀和王文月他们,陈凤良彻底放下心来。杨元厚是临出发前才决定要跟大家一起去,女儿杨小云从来都是他的命根子,陈凤良明白他的心思。于是,陈凤良率领的秦腔社和沈金书、赵天佑率领的京剧社一行数十人风雨同行、甘苦与共。
越往北走天气越发清冷,沿途看见大批北上抗日的部队官兵,黑压压的队伍夜以继日地前行。无数南逃的难民络绎不绝,从他们惊慌失措的眼神里,陈凤良看到的满是饥饿与惊恐,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此时华北大地上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负责押运物资的王福接受肖玉仁重托,他需要克服一切困难,按时将这批物资安全送到抗日前线。经过三天的日夜兼程,车队已过了保定,北平城抬首在望,但此时却踟蹰难行,路面上到处是中央军的部队,物资车队半个晌午也没能开出一里地。
王福心焦难忍,四处奔走打探,终于获知通往前线还有一条绕道北平西边的公路可走,为了不耽误时间,沈金书和陈凤良商量后决定,让王福和物资车辆绕道先行一步。
正当王福担忧两社人员从这里如何前往北平城时,只见赵兴怀、杨元厚和王文月他们分头找来十多个人力脚夫,赵天佑带着崇林社兄弟们又寻来六辆马车。两社所有人员坐上马车后,赵兴怀自告奋勇留了下来,他和搬运演出行头的人力脚夫走在最后边。王福看着他们一行继续北上后,这才带着车队往北平城西边驶去。
沈金书和陈凤良带领大家先到达了北平城,赵兴怀搬运行头的队伍晚了两天后也安全抵达。终归是北平京剧界曾经响当当的老班社、老前辈回归了,当年崇林社驻场演出的朝阳剧院老板黄兴梅最先得知了消息,他早早就派人前往城门口迎接。遥想当年崇林社在北平城的悲惨遭遇,多年来黄兴梅一直对崇林社老社长章云飞怀有深切的愧疚之意,
再次走进熟悉而又陌生的北平城,重新步入了朝阳剧院,沈金书内心百感交集。等把一切收拾停当后,沈金书带领崇林社所有人员来到北平燕岭脚下,众人望着章云飞早已荒草萋萋的坟头,齐刷刷跪倒在地热泪长流。
“师父啊,金书总算没有辜负您的托付,又把崇林社重新给您带回来了。今天众弟子们都来看望您,您老若是地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随后,他又来到师弟任少山墓前低语道:“只怪我没有管教好欣荣,如今他脱离了梨园行,去给国府做事了,师哥不敢草率断定他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所谓‘儿孙长大不由亲’,欣荣如今已是大人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张,但愿有朝一日,他能亲自来这里给你说说自己的事情。”
沈金书一番恳切言语,竟惹得众弟子们潸然泪下,赵天佑上前搀扶起师父时,只见荒草丛生的地面上压了两道深深的膝痕。
沈金书从燕岭祭拜回来后,得知陈凤良带着秦腔社安顿在城西的玉渊潭剧场,顿时心里对秦腔社的这一举动有些难以理解,按说大家住在一起,平常也好互相有个照应。等到两人再次见面时,陈凤良看出了沈金书心中的迷惑,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寒梅年幼时在长安戏班学戏,有个师姐名叫上官虹,后来学戏不成,便跟随父亲来北平做买卖,如今家里小有些钱财。也不知她从哪里得知我们到了北平,今天早晨派人来非要请大伙过去,说她和玉渊潭剧场那边人熟,早就做好了所有准备。我想着大家都在朝阳剧院这边,未免有点拥挤,再说咱们相距也不是很远,来回联系也方便,我便答应了过去。”
沈金书不以为然地白了陈凤良一眼说:“我和你在长安这么多年,咋就不知道你在北平还有个做生意的女弟子?”
陈凤良嘿嘿一笑道:“咱老哥俩谁还瞒谁呀,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也权当那么一听。再说京剧和秦腔混在同一家剧院里,终归也不是个办法。既然有人热忱相请,咱又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其他的原因,即便我不说,您老哥心里也明白。我们在长安时,眼睛看到、耳朵听到的也不少了,曹云亭和魏光华他们做的事情只要仁义,咱老哥俩可从来都是支持的。如今这世道很不明朗,面带微笑而背后插刀的人不在少数,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毕竟我们人在外地,选择和仁义的人在一起,心里总是踏实一些。”
陈凤良这番坦露心迹的大实话,终于打消了沈金书心中疑虑,他也不再加以阻拦,只是一味嘱托要密切联系,多加保重。
陈凤良带着秦腔社众人入住玉渊潭剧场,上官虹热情而周密的安排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满意。事实上,早在陈凤良和沈金书商议带队北上义演之时,曹云亭已经通过秘密渠道请求北平党组织多加照顾长安戏曲界一行,并一再叮嘱寒梅、杨小云、申湘云和王文月,到了北平后,一定要积极配合组织的安排,而上官虹,正是中共北平党组织派来接头的。
寒梅深知此行所担负的重任,北平党组织之所以派上官虹一位女同志前来接洽工作,也是考虑到彼此便于沟通,毕竟她们四人要时刻面对秦腔社众人。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以便顺利完成这次的义演,寒梅她们四人的特殊身份万万不可暴露,唯有如此,才能确保大家顺利到达抗战前线。
日寇不断蚕食百姓家园的劫掠行径,让北平民众深感切肤之痛,尤其是从东北逃难到北平的人群,他们胸膛里的愤怒像火药桶一样随时都有可能爆燃。玉渊潭剧场将“长安秦腔社远赴北平城义演”的布告一经贴出,瞬间刮起一场旋风,北平城内来自全国各地喜爱秦腔的戏迷,将整个剧场围得水泄不通,第一天的演出整整持续到次日凌晨。
北平戏迷的热情深深感动了陈凤良,他让赵兴怀和杨元厚披挂上台,分别表演最拿手的秦腔名剧《长坂坡》和《哭长城》。因为是爱国义演,各界群众纷纷涌到玉渊潭剧场观戏捐资,场面十分热烈感人。
演出结束后,陈凤良代表长安秦腔总社,当场将演出所得悉数捐给抗日军队,北平各大报社纷纷报道长安秦腔社的爱国壮举。而连续三天的演出,也让秦腔一夜之间再次名动北平。
在玉渊潭剧场演出结束的第二天夜里,寒梅带着上官虹来见师父陈凤良,告知去往抗日前线的演出已经联系妥当,要去慰问的这支部队,正是挥舞着大刀砍向鬼子头颅、创造抗战奇迹的二十九军。身在长安时,陈凤良便听说过二十九军“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的铮铮誓言,二十九军大刀队的杀敌精神,还有那首悲壮豪迈的《大刀进行曲》“大刀大刀,雪舞风飘,杀敌头颅,壮我英豪”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陈凤良带领大家到达二十九军驻地时,天色已近傍晚时分,战地四处都是官兵们紧张操练的身影,远处传来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大家第一次亲眼看见大刀队官兵挥舞着寒光闪烁的大刀,时而飞身跃起,时而拆挡腾挪,声声呐喊伴着势不可挡的杀敌气势回荡在战地四野。
是夜,月光皎洁,凉风习习,陈凤良亲自披挂上阵,他和弟子们满怀激情地登上临时搭建的戏台,为官兵们献上精心编练的《山河破碎》和《淝水之战》两个剧目,精湛的演出赢得全场官兵阵阵热烈的叫好声。
年近古稀的陈凤良望着台上慷慨演唱的弟子,再看看台下一个个精神抖擞、舍生忘死的官兵,一股热血升腾在老而不衰的胸怀间,有生之年,能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来到这处被战云笼罩的地方演出,他的内心激动之余又感慨万千。一生颠沛流离、遍尝人间疾苦的陈凤良,望着抗战官兵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又想到寒梅与曹云亭他们悄然所做的事情,瞬间为有这么多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年轻晚辈感到由衷的自豪和欣慰。
话说李震给北平调查科科长佟维三打过招呼后,佟科长判断沈金书的崇林社曾在北平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如果说从长安来的这支义演队伍中有“鱼”,估计也是在崇林社里潜游着,于是他把过多的目光盯在沈金书身边。
沈金书重返北平后,自然是见了许多往日老友,一些京戏票友们接连把他约出去热情相聚,沈金书也乐得如此,他心里明白自己这边动静越大,陈凤良那里就越安全。这对心有默契的老哥俩,在可以想象到的危险境地里巧妙周旋着。
朝阳剧院的黄兴梅老板虽然年龄比沈金书大不了多少,却在辈分上是沈金书的长辈。他常常悔恨自己当年迫于压力屈服于权势,眼睁睁看着老社长章云飞抱憾而终,自己却作了壁上观。崇林社远走他乡之后的这些年里,黄兴梅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愧疚与悔恨如影随形,恶梦也常常不请自来,日夜不得安宁的同时,心底始终难以得到释怀和解脱。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望着器宇轩昂的沈金书,仿佛看到了章云飞老社长当年的风采。他下定决心这次要好好关照重回北平的崇林社,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赎罪,才能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救赎自己的灵魂。
沈金书故意将新排练的抗日京剧《还我河山》往后推了些时日才上演,这样做的真实目的,就是要给陈凤良他们争取更多的演出时间。而为了将北平所有不怀好意的耳目吸引到自己这边来,沈金书亲自登台演唱拿手好戏《卧薪尝胆》。当天的朝阳剧院座无虚席、观者如潮,沈金书生动而形象地演绎了一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君臣一心报仇雪恨的故事,又一次激起大家同仇敌忾的抗日怒火。他当场在一张纸上写出“毋忘东北”四个醒目大字展示给观众,台下顿时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声:“赶走东洋鬼,还我河山。”京剧老艺人技艺高超、出神入化的完美演出,令众多票友纷纷赞叹沈金书潇洒的名角风采不减当年。
北平城有一位布店老板的女儿,被沈金书的舞台风姿深深吸引,一连多日,她每天带着家里的伙计,用箩筐和铁桶装满米饭、馒头、肉烩白菜等食物,送到朝阳剧院后台慰劳崇林社所有演艺人员,当她每次见到从台上谢幕下来的沈金书时,都会情不自禁冲上前去泪流不止。
演出结束的第二天,沈金书独自来到北平《大公报》馆,委托报馆将他个人积蓄的五千银圆转交给抗日队伍,并请求不署名将自己写给抗战官兵的一封书信公开发表。他在信中激励抗战将士们为国为民奋勇杀敌,呼吁全国百姓全力支持抗战大业,坚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中国人。沈金书的书信深深感动了报馆,一经发表引起无数人的共鸣。
此后,沈金书又四处奔走,积极联络北平城里更多的梨园名流,组织声援抗日前线的募捐义演。为了团结艺人们齐心协力做成这件事情,沈金书不顾年迈,甘愿屈尊纡贵为后起之秀配戏,去往北平各个剧院演出,哪怕是扮演配角,沈金书也欣然登台。无论去哪家剧院演出,他始终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演出所得全部捐赠给抗日队伍。
连轴演出让逐渐力不从心的沈金书跌倒在舞台上,赵天佑和众弟子抱着师父泪雨纷纷。沈金书却只是微笑着说道:“我们是为了声援前方将士抗击日军侵略,只要把戏演好,就是为抗战效力。”沈金书竭尽全力的义演产生了强大的感召力,之后的募捐越来越成功。坚守抗战一线的士兵听闻老艺人的壮举后备受鼓舞,也在《大公报》刊登了一封回信表示:誓死与东洋鬼子血战到底,不惜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以求誓死报国。
陈凤良是在离开前线之前看到报纸的,他心中猜测一定是沈金书所为。等他回到北平城后,头件事情就是去朝阳剧院看望沈金书,两位老友紧握双手热泪簌簌而下,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沈金书的义举还彻底感动了另一个人,他就是和朝阳剧院老板黄兴梅一样,对崇林社怀有深深愧疚的北平京剧总社长田千秋。年老体衰、腿脚不便的他,拄着拐杖执意主动来见沈金书,看着双鬓霜白的沈金书,田千秋老泪纵横,万千滋味在老人心中流淌着。田老社长道尽千声万语无比真诚地挽留沈金书和崇林社能留下来,并愿意让出总社长位子给沈金书。
沈金书拉着田千秋苍老的双手,望着盛情挽留他的各位同行语重心长地说道:“天下梨园中人,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一家人。崇林社无论将来走到哪里,都是咱京剧界的血脉,北平永远都是我的家,我的根永远在北平,大家即使不劝我,我也愿意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守护我们京剧这个国粹。”众人听到沈金书答应留下来,一个个高兴万分。
少顷,沈金书转身望着田老社长,再次郑重其事地说道:“您老永远都是我们的京剧总社长。”话音刚落,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
从二十九军驻地演出结束回来的当晚,受了野外风寒的陈凤良病倒了,当赵兴怀把沈金书有可能留在北平这个消息告诉给高烧不退的他时,陈凤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对此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对沈金书的这个决定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毕竟北平是京剧的命根,就像长安是秦腔的命根一样。可当两人再次见面时,陈凤良心里还是涌出阵阵酸楚,长安城结下的这份知音之交,真到分离时刻,难免生出无数的难舍之情。
沈金书又何尝不是呢?然而沈金书深深明白,无论前路多么的不可预知,但有一样他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便是北平是崇林社的家,也是他灵魂得以安宁的地方。面对此情此景,两位老人长吁短叹。
即将分别的老哥俩坐在裕泰茶馆里似乎有说不尽的话。陈凤良支撑着病体,面含微笑一再宽慰沈金书:“你就放心在北平,长安的院落有我替你守护着,哪天若想再回来,我会到潼关接你去。”陈凤良至情至诚的话语,深深打动着沈金书的心。
两人正说话间,赵兴怀领着王福忽然走进来,两位前辈再次见到王福分外激动,急忙询问物资可否送到前线。王福喝了口茶水,说他已将长安城拉来的物资全部安全送到目的地,然后又跑了一趟天津口岸,老爷的南洋华侨朋友也捐助了一批物资,委托他再次送往抗战前线,直到昨天夜里他才回到北平。同时,王福又说老爷特别嘱咐他,一定要找到两位前辈,等候义演结束后,邀请大家再次同乘肖家车队返回长安。陈凤良和沈金书感谢不已,并约定两日后返程。
在上官虹的周密安排下,长安秦腔社远赴抗战前线义演顺利完成。北平地下党支部负责人曾世平还秘密约见了寒梅和杨小云,并连声称赞几位巾帼英雄难得的胆识。寒梅心知秦腔社北上义演之所以如此顺利,在上官虹身后一定还有很多自己人在暗中相助,能在遥远的北平城和志同道合者见面叙谈,两人一身的疲惫和紧张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有两天就要返回长安了,杨小云情不自禁地向寒梅提议,可否由她带领大家逛逛北平城,毕竟来一趟很不容易。寒梅甚感为难,却架不住杨小云的连番恳求,只好支支吾吾给病中的师父提说此事,陈凤良内心亦觉不妥,在这兵荒马乱、鱼龙混杂的北平城里,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又想着弟子们大都没有来过北平,不让大家出去转转,似乎有点不近人情。最终,陈凤良答应只给大家一天时间,并约定好逛街地点,傍晚时分务必全部赶回来。
寒梅领着杨小云和申湘云刚要出门时,杨元厚忽然挡住去路说,要么别去,要么他也去,并询问胡淑曼为何不去。寒梅知道杨元厚肯定又在担心女儿的安全,想到这里,她心里也打了退堂鼓。虽说逛街机会难得,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北平城里,万一有个闪失,她不仅无法向师父交代,更无法向曹云亭交代。于是寒梅便顺着杨元厚的心思回头劝说杨小云,可杨小云执拗的性子又开始发作,不让出去她就偏要出去,生生与父亲又僵在一起。
无奈之下,杨元厚又去找陈老社长,陈凤良看看一脸难色的寒梅,又看看气鼓鼓的杨元厚父女,微笑着示意让申湘云带着杨小云速去速回。明白了陈老社长的意思后,两人开心地笑着跑出了玉渊潭剧院。
全社弟子都出去逛街了,赵兴怀、胡淑曼和杨元厚陪着不断咳嗽的陈凤良。寒梅为师父熬好汤药侍奉着喝下,咳嗽不止的陈凤良详细安排着返回前的准备工作,并说这次来北平演出之所以这般顺利,多亏了上官虹的周全安排与帮助。四人正商议如何感谢她时,忽然上官虹急急忙忙走进来说:“杨小云和申湘云在街上被陌生人抓走了。”
申湘云和杨小云早晨出门后,彷如两只飞出笼子的小鸟,自游自在地在北平城的街巷胡同里四处闲逛,先是看完巍峨高大、气势恢宏的紫禁城,又来到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前门大街。只见宽大的交易市场门前,堆满了叠如小山似的柳条筐,路沿摊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北平老布鞋和五颜六色的衣物,旁边的小吃摊正卖着卤煮火烧、驴打滚和艾窝窝等北平小吃,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的街市边开设着许多赌馆和大烟馆,一个个腾云驾雾的烟客进进出出。
杨小云好奇油炸蚂蚱的滋味,便到一处赌馆外的小吃摊买了一小串,刚要品尝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一个身穿白色西装、油头粉面的公子哥站在眼前。只见他叼着一根雪茄不怀好意地盯着杨小云,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浪言戏语,伸手就要摸杨小云的脸蛋。
申湘云知道碰上地痞流氓了,赶忙拉着杨小云要离开,可这公子哥不仅不答应,还猛然朝赌馆大喊一声“来人”,喊声还没散开去,赌馆里便跑出一排伙计站在杨小云身后。带头的伙计心领神会白衣公子的意思,摇头晃腰走上前说:“这家赌馆就是我家公子开的,公子邀请二位小姐进去玩玩,可别不赏光啊。”
杨小云听出对方言语里透出的若不答应便不相容的霸道,她气呼呼说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又不赌博,去赌馆干什么?”杨小云一脸不屑的神情,让白衣公子哥脸上挂不住,只见他一挥手,伙计们一哄而上,直接将杨小云和申湘云裹挟进赌馆。
这一切,都被上官虹派去暗地里照看她俩的于敏珍看见,当上官虹得知消息后,急忙找到曾世平共同商量解救办法。曾世平指出,“北上义演”已经顺利结束,在长安秦腔社马上就要返回的这个档口上,如果再生出任何意外,实在太不值当。再说北平党务调查科佟维三的眼睛正在暗处死死盯着,就等着他们露出水面后,坐收渔翁之利,所以他深知此时万万不可鲁莽行事。曾世平稍作思考后,马上让上官虹将此消息尽快告知陈凤良他们,好让大家一起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