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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历史 >>长安末 >>第18章
且说抓走杨小云和申湘云的这家吴记大世界赌馆,就是当年杀害任少山、逼死章云飞、逼走沈金书的北平恶霸吴德岭开办的,那个白衣公子哥正是吴家三少爷吴三宝。 吴三宝年岁不大,却恶名远播,仗势欺人的他号称“京城五少”之一,尽干些缺德下作的勾当。这天,待在自家赌馆百无聊赖的吴三宝,无意间瞄见赌馆门外的杨小云后,一时间春心荡漾不可把持。本想着凭借自己这副富贵模样一定能轻松搞定,未料到两位女子“不识抬举”,让他在自家赌馆门口、众伙计面前下不了台阶,于是搭讪变成了“霸王硬上弓”。似乎天下事在吴三宝眼里就没有他惧怕的。 陈凤良听到这个消息后倍感突兀,当即猛烈地咳嗽起来,心里甚是后悔不该答应杨小云和申湘云出门逛街。杨元厚更是着急万分,他眼巴巴望着上官虹,希望她能有搭救女儿的好办法。 陈凤良清晰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不可过分为难上官虹他们,他很清楚上官虹的特殊身份,如果因为此事而不小心暴露了,可能会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在这个敏感而特殊的时刻,陈凤良回想起沈金书以前讲过的崇林社与吴德岭之间的诸多往事,于是他决定去找沈会长商议。 沈金书紧握着陈凤良冰凉的双手,不停地宽慰他先别着急动气,自己一定想办法解决好此事,又吩咐赵天佑去请更好的大夫来为老社长诊断病状。随后,沈金书连忙找到北平京剧总社田千秋老社长,田总社长自然对当年崇林社章老社长及弟子任少山与吴德岭之间的过节了然于胸,他亦清楚吴德岭此人在北平的低劣品行,所以处理这件事情既不能硬碰硬,又不能让吴德岭知道沈金书参与其中,不然定会勾起他对过去事情的记恨。 田老社长毫不迟疑即刻来到吴德岭府上,向吴德岭说明三公子所扣之人是长安秦腔总社来北平义演的女弟子,恳请看在自己的薄面上能否把人放了。吴德岭听到儿子的胡作非为后大喊“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立即吩咐手下马上去赌馆放人。田千秋万万没想到吴德岭答应得这么爽快,揖手告别之际,还一再感谢吴德岭能给他面子。吴德岭故作谦逊和随和,笑称自己永远是田老先生忠实的票友,还望老前辈多多保重,来日再去剧院给田老先生捧场。 从吴府回来后,田千秋将吴德岭的态度告诉给了沈金书,沈金书却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当年和他打过交道的吴德岭是个薄情寡义、心毒手辣之人,如今怎会变得这般坦荡爽快,莫不是这些年吴德岭吃斋念佛修炼出一副菩萨心肠?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仍不见杨小云与申湘云回来。看着病情愈加沉重的陈凤良和愁眉苦脸的秦腔社众弟子们,沈金书决意单刀赴会,去会会这个自己多年未见的冤家仇人吴德岭。 吴德岭要的就是沈金书前来找他。最近一段时间里,沈金书返回北平后的所有举动,他都密切关注着,因为当年对崇林社作孽深重欠下血仇,故而最为担心沈金书再为往事向他寻仇。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像吴德岭这种大半辈子在江湖闯荡之人,早已形成在这个时代下自我生存的特有准则,当儿子告诉他杨小云和申湘云是长安秦腔社女弟子那一刻起,他多少已猜到她们应该与沈金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五毒俱全的吴德岭想利用此事和沈金书再过过招,探探他是否还对当年的事情怀恨在心。尤其是手下人探听到田千秋挽留沈金书成功后,吴德岭更是铁了心要逼出沈金书和自己见面,可谓是“做贼心虚,理亏不安”。 当沈金书见到吴德岭时,两人都看到对方苍老了许多,彼此并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尽管沈金书内心百味杂陈,却不想对当年的事情再说起一个字,只是语气和缓地提及所扣之人是长安好友的女弟子,希望不要为难这些从千里之外奔赴北平义演的秦腔艺人。 吴德岭原本以为,沈金书一定会因旧仇新怨责骂他一顿,却没想到沈金书的态度和口吻会如此超然洒脱,内心反而有点不自在。但他还是直言不讳地说道:“听说你这次回来不走了,我吴某人就想讨你一句明白话,咱们当年的事情究竟该怎么个了结法?说明白‘昨天’的事情,今天的事情也就好说喽。” 沈金书从吴德岭的语气里分明听到了一丝威胁,他淡淡笑道:“当年和现在的事情,一码归一码,我今天登门造访,绝不是为了过去的事情而来。” 吴德岭听得沈金书话意绵软,急忙接着说道:“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既然你不想再提当年的事情,咱们那一页就算是彻底翻过去了。不知沈先生可否认同我的意思?” 沈金书听明白吴德岭话中的意思,他清楚自己纵有天大的冤仇,此刻也不能和吴德岭这样的地痞流氓去讲道理,只有委曲求全继续弯腰躬背下来,才能满足吴德岭骄横自满的邪恶欲望。救人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往日深仇大恨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于是,沈金书对吴德岭坦然表示自己对当年的事情已经淡忘,今天大家都不要再提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往事。 吴德岭听后哈哈大笑,当场叫人去放两位女子回家。而当沈金书要走出吴府时,吴德岭突然又提出一个要求,说他家吴老爷子平生素爱秦腔,如今巧遇秦腔名角陈凤良老先生来到北平,点名想听陈老社长誉满西北的拿手好戏《斩单童》。沈金书看着虽也一把年纪却仍旧满脸无赖相的吴德岭,又想到着急万分的陈凤良和杨元厚他们,心里合计还是救人要紧,便随口答应了吴德岭的无理要求。 杨小云和申湘云终于回来了,杨元厚握着沈金书的双手道谢不止。陈凤良看到两位女弟子已然安全回来,蜡黄的脸庞泛起难得一见的潮红,心中懊悔也随之消去大半。沈金书稍感欣慰之余,又看着陈凤良愈发虚弱的身体心痛不已,他不忍说出吴德岭的无理要求,脸上挂满了苦涩的神情。 赵兴怀不经意间留意到沈金书的一脸难色,心里便开始琢磨杨小云和申湘云能够顺利被放回来,背后的原因可能不简单。于是,赵兴怀背过陈老社长,私底下来见沈金书。 沈金书既为赵兴怀的细心感动,更为陈凤良身边有这样的忠义之人感到欣慰。在赵兴怀再三询问下,沈金书只好将答应吴德岭的事情说了出来,赵兴怀听后亦深感忧虑。陈老社长自从身染风寒病倒后,病势沉重迟迟不见转好,如果此时让他登台唱戏,不仅体力难支,而且于病情大为不利。因此,无论如何得重新想一个解决办法。赵兴怀劝慰沈金书别太心急,他想到了肖玉仁先生派来的王福,或许他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王福听得此事后,即刻电报请示老爷。摈弃半生误解开始敬重陈凤良的肖玉仁,立即吩咐王福找到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段景民,从他那里取出肖玉仁珍藏多年的一尊玉佛准备送给吴德岭,想以此让吴德岭取消陈凤良的这场演出。 得知了肖先生的仁义之举后,赵兴怀心里非常感动,他为长安秦腔社终于能躲过这场灾祸感到高兴。未料赵兴怀迥异往日的欣喜神情被陈凤良看到眼里,便随口询问赵兴怀有何喜事发生,赵兴怀一高兴说漏了嘴,陈凤良这才知道有这么回事。于是他埋怨赵兴怀犯糊涂,怎么能欠下肖玉仁这么大的人情,又怎能将如此珍贵的玉佛送给一个流氓地痞,即使佛陀有知也不会答应的。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陈凤良吩咐赵兴怀转告吴府,三日后必登府献戏。 陈凤良的这个决定,令众人甚感心酸,先不说重恙在身,仅是吴德岭那张无耻相逼的嘴脸,就足够让陈老社长断然拒绝。然而身处兵荒马乱的北平城,对手又是个根深皮厚的恶霸,眼下又是“请不出正义,躲不开欺凌”的肮脏世道,为了搭救出自己的徒儿,陈凤良只能举夺由人,其余的事情,他已无暇去想了。 赵兴怀心有不悦,迟迟不愿去传话,寒梅也是揣摩不透师父的心思。 这时,一筹莫展的沈金书又来看望老伙计,劝说不必如此任人摆布,可以再想想其他办法,相信事情总会有转圜余地。结果陈凤良情真意切地说道:“祖师爷留下‘高风峻节’四个字,就是要我们世世代代的梨园人记得,做人做事要讲究个风骨节气,而这四个字后面,还有四字紧随着,那就是‘戏比天大’。我用一辈子时间体悟这四个字里的深意,想得时间越久,越是对咱们的梨园艺术产生敬畏之心。你们京戏里有一句行话说‘不疯魔不成活’,这话也是照应着‘戏比天大’四个字,说出的道理都是咱这把技艺不仅要有态度,还得掂量出它沉甸甸的分量。所以,只要入了梨园行,每个人就得为戏、为这技艺舍命相投,万万不可被个人的声誉名望所牵绊,这应该才是老祖宗说出‘戏比天大’的真正含义啊!” 听罢陈凤良这番鞭辟入里的话,沈金书更是对陈老社长肃然起敬。 为了躲开眼前这场灾祸,陈凤良可以放下体面、自尊,甚至不顾及个人声誉,哪怕被人嘲笑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怯懦,他宁可选择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也不愿让“戏比天大”的精神受到半点玷污。沈金书感叹之余又唏嘘不已,而后反劝赵兴怀抛开心结尽早把话捎过去。这时杨元厚也拉长了脸,嘴里嘀咕着老陈是不是病糊涂了?沈金书愠怒地瞧了他一眼,然后不再言语半句。 去往吴府的路上,赵兴怀郁郁寡欢,虽然心有不甘,但陈老社长的脾气他是了解的,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从来不会相欠他人,想必老社长能做此决定,必有他的道理,所以自己也不能再固执己见。其后,心事重重的赵兴怀又婉拒了王福和肖玉仁的深情厚谊,只恳求王福能晚些天走,等吴府演出结束后,大家再一起乘车返回。 眼看三天时间要到了,陈凤良的病情不仅不见好转,咳嗽还越发严重了,连请了好几位北平名医瞧病,天天服药,病情仍令人揪心。心急如焚的沈金书、赵兴怀和杨元厚时时守候在陈凤良身边,他们无不为此忧心忡忡,这样的病体怎能登台唱戏呢? 趁着去吴府收拾舞台的机会,赵兴怀再次恳求吴德岭可否考虑由他来演,吴德岭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回避话题,赵兴怀心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看着大家满面愁云的样子,陈凤良强忍咳嗽硬撑出舒展的神态,以此表明自己身体尚可,并一再强调哪怕去演个半场,也算是对这件事情有个交代。等到第三天要进吴府时,陈凤良自感气息不再那么局促,一脸笑容的他反劝大家安心。临走前,陈凤良要求所有女弟子歇息玉渊潭剧院严禁外出,他只带数名男弟子前去。赵兴怀最担心陈凤良体力支撑不下来,便把自己随时替换老社长的曲目行头也一并带上。 这天夜里,吴府上下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吴老爷子带着全家近百口人,乌泱泱坐满观众席。即将开场前,又有许多和吴府相熟的人也来了,整个吴家大院被挤得满满当当。 开戏前,吴老爷子终于见到这位名震西北的老派秦腔名角,内心激动之情实难自抑,忍不住上下打量起来,嘴里啧啧称叹陈凤良果然是风雅清奇之人,举杯相诉仰慕之意自是难免。站在身旁的赵兴怀陪着笑脸,连连替陈凤良挡酒应付。 《斩单童》在秦腔中是一出百年传唱、经久不衰、堪为经典的传统曲目。此剧为花脸唱腔唱功并作,尽显秦腔的慷慨激昂与悲壮之风。陈凤良在台上的唱念做打精妙绝伦,毕其一生功力练就的悲怆苍凉之唱腔,令人有三日绕梁不绝于耳之感,直把个吴老爷子听得是老泪婆娑、激动万分,八十多岁的老人忽然起身学着台上陈凤良的做派提衫蹬袍小跑起来,而台下的喝彩声早已是叫开了花。 一片热闹声中,赵兴怀和杨元厚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陈凤良的腿脚和面容,只见陈凤良把后背四面靠旗舞动得虎虎生风,猎猎飘扬的靠旗像燃烧的太阳在戏台中央舞动着,倏然之间又像无与伦比的灿烂烟花消失在舞台深处。突然,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响声,陈凤良重重跌落在地,一口鲜血染红了地面。 陈凤良苏醒过来时,沈金书、赵兴怀、胡淑曼、杨元厚、寒梅等众人簇拥周围,身旁的杨小云、申湘云已经哭得像泪人一般,王福也站在旁边无限伤感地看着陈老前辈。请来会诊的医生一个个摇头而去。陈凤良心知生命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叮嘱众弟子尽速返回长安不得片刻耽搁。 当王福将北平城发生的事情告知肖玉仁后,他念及陈凤良病势沉重,万万不可再乘长途卡车颠簸返回,于是又做出仁义之举。他一边吩咐王福将运输物资的卡车全部捐赠给抗战部队,一边疏通关系购买了全部人马返回长安的火车票,并特意给陈凤良买了卧铺票,好让陈老社长躺着返回家乡。 和沈金书、赵天佑道别那天,北平城仍处在料峭春寒中,飒飒北风吹动着树枝四散摇摆,彤云密布的天空似乎要塌陷下来一般。沈金书紧握陈凤良的双手,再三宽慰老伙计要平安回去,老泪纵横的陈凤良望着鬓发花白的沈金书微微含笑点头。难以割舍的两人互道珍重之后,火车徐徐开出北平车站,孤独的沈金书立在站台上向远方眺望着,久久不忍离去,他那颀长而清瘦的身影,此刻愈发显得单薄而凄凉。 傍晚时分,开往长安的火车经过北平卢沟桥时,赵兴怀和王福等人惊讶地发现,车窗外有无数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伏卧于桥桩两侧。众人见状心中不免吃紧,一种难以名状的不测之感涌上心头,大家开始在心里默默祈祷,只求火车能早点到达长安城。 陈凤良终于回到了甜水井大街二十二号付家大院。 病势逐日加重的他望着窗外艳阳天下碧绿的树叶,心知长安城已到盛夏季节。曹云亭和魏光华想尽各种办法在长安城遍访名医接来瞧病,肖玉仁还专门从上海请来一位沪上名医进行医治,但一切努力都无法使陈老社长的病情有所好转。 这天的长乐坊大剧院里气氛极其凝重,五大班社齐聚一起,陈凤良也苦撑着病体来到剧院,他要将长安秦腔总社长一职从今日起正式交予赵兴怀。议事厅里传出弟子们的阵阵啜泣声,剧烈的咳嗽已让陈凤良的气息甚是微弱。赵兴怀双手接过那块温热尚存的蓝田玉佩,看着玉佩上清晰可见的“高风峻节”四个字,泪如泉涌。 他俯身紧贴到陈凤良面前哽咽道:“老伙计啊,你叫我往后当如何自处啊!” 陈凤良安然微笑道:“秦腔是咱们的命根子,揣好玉佩,把它代代传下去。” 众人闻之,无不感怀涕零。杨元厚自知陈凤良是为搭救他的女儿杨小云,迫不得已才入吴府唱戏,致使病情加重,此时除了感佩之外,再无心思去争夺社长之位了。 七月七日夜,陈凤良又将寒梅叫到床前,心怀遗憾地嘱咐她,但凡有一丁点可能也要力劝师弟冯其中回头是岸。寒梅听罢泪流满面,她知道冯其中注定是师父今生今世最痛的心结,可叹如今的师弟越走越远,师父善良的心愿仿佛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深夜,熟睡中的陈凤良溘然长逝。 就在陈凤良病故的当晚,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了。 秦腔总社北平义演结束回到长安后,冯其中一直想瞅个机会去看望病重的师父,却碍于面子迟迟犹豫着。就在卢沟桥巨变的当晚,冯其中又得知师父也已溘然病逝,接踵而至的这两条消息,不啻两声炸雷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顾此失彼的冯其中瘫坐在沙发上,漫天的痛楚撕扯着内心,他一脸木然地望着墙上悬挂的时钟在左右摇摆,脑子里清楚意识到,或许自己今生今世都没脸再次踏进甜水井二十二号付家大院了。 在曹云亭和赵兴怀的共同操持下,一代秦腔名家陈凤良永远长眠在距离妙积寺不远的观山坡上。山花烂漫的观山坡尽头,夏日的微风拂动着薄雾淡烟,轻轻袅袅地飘向旷远幽静的终南山深处,从远处寺院里传出的一阵阵诵经声,给这里的寂静空旷平添了一份冷清与惆怅。倏然间到了“头七”,前来祭奠的曹云亭和寒梅看到师父的坟前摆了许多鲜花和香烛,他俩心里猜想,应该是冯其中来过。 远在北平的沈金书是从赵兴怀的来信中得知陈凤良去世的消息,无限伤悲的他数日里粟米未进,只是一味地低首哀叹,赵天佑每天悉心照顾着师父。与此同时,崇林社几乎昼夜不停地进行演出,而演出的收入遵照师父的意愿差不多全部捐赠给抗战部队。 没过多久,日军用武力撬开了北平城门,面对来势汹汹的日本兵,全城老百姓人心惶惶、惊恐不安,人们纷纷四处逃亡,北平城顿时陷入民不聊生的艰难境地。面对日本人的淫威,城内所有戏曲班社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演出抗日剧目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吴德岭乘着日本人进城后的混乱局面,又干出许多敲骨吸髓的坏事来。他先是囤积居奇,大量收购、储存市场稀缺物资,然后散播谣言、制造恐慌,继而肆意抬高物价,大发灾难财。 这天,吴记大世界赌馆来了一位喜欢赌博的日本军官,此人正是日军华北司令部宫田太郎大佐,喜眉乐眼会来事的吴德岭前后左右地巴结伺候着,他那副阿谀献媚的汉奸嘴脸给宫田大佐留下很深的印象。不久之后,卑躬屈膝的吴德岭偷偷溜到北平城铁狮子胡同,这里是日军华北司令部总部,他把赚来的黑心钱悄悄孝敬给宫田太郎,从而谋得一份为日军筹措物资的美差。自从有了日本人这个靠山,吴德岭在北平城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耀武扬威。 再说这位宫田大佐,正是宫田奈美的亲兄长。日军开进北平城后,他四处打听探访,无时无刻不想着找到自己的亲妹妹。在残酷而混乱的战争年代,家破人亡、亲人离散的悲剧,中日两国之内比比皆是。 漫长而残酷的战争机器已让宫田太郎逐渐迷失了人性,他和无数的日本士兵一样,仿佛只有沉醉在烧杀抢掠中,方能换得心灵的片刻安宁。宫田太郎在日本时也是个戏迷,到了北平以后,他对声名鹊起的京剧青衣名角柳青芳甚是钦慕,吴德岭吃透了宫田垂涎美色的心思后,即刻让三少爷吴三宝捎话给朝阳剧院。 这天,趾高气昂的吴三宝来找田千秋老社长,厚颜无耻地说出宫田大佐要看柳青芳的拿手好戏,旁边所有的京剧艺人都望着他咬牙切齿,大家对吴德岭父子的汉奸行径已然恨之入骨。田老社长自然明白吴德岭完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过去无数次经历告诉田千秋,若是和吴家父子硬碰硬,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于是他微笑着嘴上答应了吴三宝,并让他捎话给宫田大佐,两日后请他们一起到朝阳剧院欣赏柳青芳的京戏。 打发走吴三宝后,田千秋急忙来见沈金书,两人正在商议对策时,赵天佑带来一位熟人,她就是不久前全力照顾秦腔社北平义演的上官虹。上官虹说他们已经知道陈老社长谢世的消息,这次来是专门帮助京剧社应对吴德岭的无礼之举。两位老人面面相觑,既惊讶于他们消息之灵通,又感觉心里踏实许多。当上官虹将他们的行动计划和盘托出后,田千秋和沈金书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原来,陈凤良在离世之前,曾和曹云亭有过一次深谈,作为同道中人,陈老社长直抒胸臆,既对曹云亭所做诸事深表赞同,又拜托他在往后日子里能多多关照秦腔社众弟子,还有北平城那些朝夕相处过的京剧同行,曹云亭全都答应了他。 此后,曹云亭通过秘密渠道,特别嘱托已转入敌后抗日的北平地下党负责人曾世平,务必要多多关照北平城的京剧艺人们,以不辜负陈老社长的临终之托。所以,当曾世平、上官虹他们获知吴德岭和宫田大佐相互勾结,有意刁难京剧青衣名角柳青芳的消息后,又联想到吴德岭为日军筹措物资、搜刮民财所犯下的累累恶行,北平地下党组织决心冒着巨大风险,并且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在日本人占领的地盘上除掉汉奸吴德岭父子。 话说日本人占领北平城后,很多有钱人被吓得四散逃离,吴记大世界赌馆的生意也大受影响,可吴德岭却不敢有半句怨言。这天晚上,赌场里稀稀拉拉只有三五个客人,虽然距离午夜还早,却只得关门打烊,看管赌场的吴三宝终于可以早早歇业了,他要乘着夜色去看望深藏在三甲胡同里的牛二小姐。 这位牛二小姐的来历说来复杂。她是沈阳华阳山几座山头的当家人牛三省的独苗女儿,芳名牛玉仙。啸聚山林的牛三省本有两个闺女,大闺女早夭后,他视二闺女为掌上明珠,谁也没想到这牛二闺女长大后出脱得如花似玉、仙气十足,但偏偏性格强势又大大咧咧,远近靠山屯里有点实力的人家慕名前来说亲,牛二小姐从不拿正眼瞧人家。 早年的吴德岭有一次带着两个兄弟去东北贩卖烟土,走到华阳山时被牛三省的人马劫了道,失魂落魄的吴德岭连人带货被押上山。那时的吴德岭长得可算是仪表堂堂,不似今日这般肥头大耳。牛三省洗劫完他们身上所带财物后,命令手下将三人推出山门做掉,其他两人吓得屁滚尿流,唯独吴德岭梗着脖子大骂牛三省是无恶不作的土匪,牛三省气愤难当,刚要亲手宰了他,却被身旁的牛二小姐挡了回去。 大难不死的吴德岭时来运转,牛二小姐偏偏看上了这个满身江湖习气的烟土贩子,还非要下山嫁给他当小老婆。吴德岭因祸得福,远从东北娶了这么一个小老婆,还带回来牛三省给女儿的一笔价值不菲的嫁妆。看着大有来头的牛二小姐,家道中落的正房太太张大红不敢嫉恨打闹,反而很识趣地要让出大太太位置给她,未料牛二小姐偏又不答应,只给张太太提出将三少爷过继给自己当儿子。 说来也奇怪,牛二小姐嫁给吴德岭后的很多年里,肚子从来不见有任何动静,却把三少爷当自己亲生儿子一般宠爱。三少爷要拜她为干娘,她不答应,反倒要求三少爷和大家一样叫她二小姐,这样的叫法常常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目睹性格不羁的牛二小姐的种种荒诞举动,吴德岭甚感郁闷,张大红更是暗中恼火,但她既管不住自己的小儿子,也不敢得罪牛二小姐,只能对这个女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年之后,吴德岭又觅得新欢,便逐渐疏远了牛二小姐,但她依然和往常一样,永远是一副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个没心没肺的人,整天不是打麻将就是逛街看戏。 此后不久,牛二小姐破天荒迷上了崇林社风流倜傥的京剧名角任少山,两人眉来眼去之间,很快便厮混一起,等到街坊邻里间已传得沸沸扬扬之时,吴德岭这才得知被人戴了绿帽子。盛怒之下的吴德岭先施以黑手做掉任少山,又想一纸休书踢开牛二小姐,但他心里多少忌惮于牛三省在关外的势力,思前想后别无他法,便悄悄在三甲胡同寻了院房子让她住下。 吴德岭的三少爷与这位牛二小姐之间的特殊关系,向来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两人关系暧昧,也有人说吴三宝有恋母情结。渐渐地,有些闲话就传到吴德岭的耳朵,他严斥儿子不许再去三甲胡同看望牛二小姐,为此事吴三宝没少挨父亲的暴揍,但从小被牛二小姐照顾长大的吴三宝,几天不见她就像丢了魂儿,吃不香睡不着的吴三宝总是瞅准一切机会跑去三甲胡同。 这天赌场人少关门早,吴三宝想着父亲最近正忙于宫田看戏的事情,便从赌场带了两个平常最要好、口风最严实的伙计做保镖,开车偷偷去看望牛二小姐。 掩隐在市井小街里的三甲胡同深处路面狭窄,汽车难以掉头,每次只能停靠在距离牛二小姐院子近百米的地方。当三人下车时,有两个白衣女子轻颦浅笑着从吴三宝身边飘过,一股女人身上特有的香气吸引着吴三宝情不自禁上前搭讪,借着昏黄的路灯,只见夜色里两位女子姿色不同凡人。看着同样身着白色衣装的热情公子哥,其中一位女子面带微笑伸手往前一指,说自己家就在前面不远的拐弯处。色迷心窍的吴三宝随即要送女子到家门口,正在摆弄汽车的两个保镖还没反应过来,吴三宝已随着女子走进胡同深处,倏然间没了吴三宝身影,两个保镖意识到不对劲,便小跑着赶了上来,刚到拐弯处,从黑暗中突然窜出几个壮汉将两个保镖击倒在地。 最近的赌场生意不好,吴德岭认为只是暂时现象,他乐观估计只要时局稳定下来,好生意定会重来。快到午夜时分,还不见三少爷回家,吴德岭心里不免怀疑他又去找牛二小姐了,想到此处,心里的火苗“噌”地就往出冒。 吴德岭刚要派人去找三少爷,忽听大门外汽车声响起,只听吴三宝在车里大喊道:“快叫老爷出来,有急事。”不等门房老头叫他,吴德岭已穿着睡衣急忙从内屋往外跑。坐在车里的吴三宝一脸惊恐而又无比沮丧地冲着他吼叫道:“二小姐病得快不行了,你赶紧过去看看吧。” 站在车旁的吴德岭一下愣了神,嘴里嘟囔着说道:“二小姐一向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不行了?”吴三宝又是一通大喊大叫:“快点啊,牛二小姐要死了,你快上车呀。”就在吴德岭将信将疑犹豫之间,突然从车后闪出一人,猛然将吴德岭推进车内,汽车一声怒吼疾驶而去。 吴德岭自知作孽多端,平常在家豢养有十多名保镖,每次出门时前呼后拥心里也踏实。此刻已到午夜,保镖们已在后院歇息,没有一人随他走出大门。门房老头眼见情形不妙,急忙跑到后院叫人,等一众保镖们跑到大门外时,汽车早就没了踪影。正当大家一头雾水时,正房太太张大红跑了出来,说是刚才听到三少爷大喊牛二小姐不行了,大家急忙开车赶往三甲胡同。 等到张大红带着保镖赶过来时,只见牛二小姐被人堵住嘴巴捆绑在门柱上昏迷不醒。夜色中身穿睡衣的吴德岭趴在地上,脚上的拖鞋已没了踪影,身下是一大滩血迹。保镖赶紧上前给牛二小姐松绑,丢了魂似的张大红这才想起三少爷,等她踉踉跄跄冲进屋里时,只见吴三宝已横尸在床,张大红惨叫一声昏死过去。